最近我读了历史学家许倬云的一本小书,书名叫做《从历史看组织》,作者从管理学角度解读中国历史。文字凝练,观点精辟,堪称大家手笔。
书中对历朝历代的分析,尤以宋朝最精彩。众所周知,宋朝缔造了中国空前的经济繁荣,虽然军事孱弱,文治却堪称典范。宋朝的商品经济是史学界研究的热门。君臣之间的关系也被后世奉为楷模。得益于太祖赵匡胤“不杀士大夫”的遗训,宋朝的大臣们比较幸运,皇帝很少向他们举起屠刀,即便说错话,也就是贬官了事。至于宦官擅权、外戚乱政这种祸害朝廷的事儿,在宋朝也几乎绝迹。
当然,宋朝政治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王安石变法了。这场变法堪称中古时期中国最伟大的一次经济改革,最后却以失败告终。不仅如此,王安石变法在他死后还演变为激烈的党争,并间接导致了北宋的灭亡。
既然宋朝有那么好的政治环境,为何王安石变法还会失败呢?这背后固然有复杂的历史原因。今天,我们仅仅从个体的角度聊聊这个话题。
1/7 从路线之争到人身攻击
虽然王安石变法饱受争议,但无人否认,他的本意是为了改善国计民生。然而,在新法执行的过程中,王安石却遭到了朝内反对派的围攻,以至于两次被迫辞职。
王安石像
当时反对新法最激烈的两个人,分别是司马光与苏东坡,他们一个是政坛领袖,一个是文坛翘楚,两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都是正人君子,可对王安石的攻击却毫不客气。
司马光像
比方说,司马光指责王安石搞变法是为了图百姓钱财。作为回应,王安石把司马光视为顽冥不化的典型,借诬陷对手抬高自己,以达到政治目的。据说两人在一次酒宴上公然对骂,最后干脆绝交了。
这还没完。之后王安石又把司马光和他的亲信统统贬出了朝廷。这件事使新党被彻底孤立,连支持王安石的宋神宗也看不下去了。
等到王安石与司马光一死,新旧两党之争就变成了权力游戏。各类小丑纷纷登场,他们可顾不上什么理想和原则,新法与旧法对他们而言,纯粹是政治斗争的工具。
实际上,王安石是个作风正派的人,堪称官员中的模范。而司马光也不是大家想象的老顽固。关于变法的辩论,最初只是方法与路线之争,为什么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收场呢?这就要谈到宋朝的党争了。
宋朝的党争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大臣们因为政见不合,动不动就相互攻讦。不管你政策对不对,只要跟我不是一伙人,我就把你整垮,而且双方动辄对彼此展开道德批判,搞得朝廷火药味十足。这给中国政治开了个不好的头。之后我们将看到,它对政治生态所造成的破坏,一直延续了好几百年。
激烈的政治斗争,是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事后来看,当时的很多争论都是非理性的。比如司马光,就因为与王安石意见不合,凡王安石主张的事,他一概反对,不管这件事是对是错。王安石也不示弱,只要司马光赞成的东西,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贬低。
按照许倬云的说法,王安石的新政,目的是为了提振经济,但从政治的角度看,反而不利于宋朝,他的变法为政府设立了一种对立局面。之后的朝廷,就是新旧两党轮流执政,谁上台谁就把对手留下的制度推翻,宋朝就这样陷入了内耗。
时过境迁,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司马光与王安石,两个在品德,才华与学识上的一流人物,为何会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呢?这恐怕得从意识形态中寻找源头。
2/7 道德的两张面孔
通常认为,中国士大夫都是儒家的信徒,儒家是讲道德的,士大夫们也以正人君子自居。
那么,什么是道德呢?这一点,儒家的回答其实很模糊。按照最原始,最通俗的版本,道德被儒家归纳为五个优秀品质,即仁、义、礼、智、信。
但问题是,在这五个品质当中,有些带有性格特征,比方说“仁”,有些则具有行为特点,比方说“礼”,有的则是两者结合,比如“义”和“信”。中国人的哲学传统,一向不喜欢给概念做严格的定义。所以,在道德问题上,我们还得稍微求助一下西方人。
从古希腊直到中世纪,西方人一直认为道德是很崇高的东西,道德无法从经验世界找到来源,除非与彼岸世界嫁接。后来的基督教就用神的力量对道德进行了包装。
直到18世纪,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对道德的认识经历了去魅的过程。英国哲学家休谟率先提出,道德是感性的,和理性无关。人类道德具体表现为同情心,正义感等可以感知的情感上。休谟进一步认为,理性是情感的奴隶,曾经的人类高估了理性的力量。
大卫·休谟
当然,有正必有反。几乎在同一时期,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对休谟提出了质疑,康德认为,人类理性不仅有能力,而且应该让感性服从自己,道德既不来源于上帝,也不来自于情感,而是人的自律。康德将其称作“绝对命令”,于是就有了那句名言:“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很显然,康德又回到了柏拉图主义的老路,但是他的道德学说有很高的人气,为什么呢?因为他容易唤起人们的激情,对于政治家或想做英雄的人,康德哲学的宗教色彩无疑更浓,更容易形成号召力。后来的黑格尔、马克思,甚至年轻时期的毛泽东,都曾是康德学说的信徒。
伊曼努尔·康德
随着心理学的发展,大量科学实验已经表明,休谟的思想是正确的。心理学家指出,人是具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动物,这些情感并非上帝所赋予,而是漫长的进化所带来的。
讲到这,你大概已经有答案了,道德是感性的,休谟说的没错。那么理性难道就靠边站了吗?当然不是,事实上,当道德作为一种集体信仰的时候,理性才真正发挥出它的价值。
3/7 从个体思想到官方学说
我们似乎讲了一些题外话,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中国人自己对道德的理解。
儒家思想成型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的儒家学说,有着鲜明的个人化特质。孔子一生颠沛流离,他的思想颇有心灵鸡汤的味道,比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君子忧道不忧贫”、“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等等,这些思想都是教你怎么修身,怎么做人,但没有什么硬性的约束。至于孟子,则更像是休谟哲学的先驱,孟子认为“人皆有恻隐之心”,所谓”恻隐之心”,就是同情心的意思。孟子提出人是因为同情心的驱使,才做出利他行为的。
儒家在先秦时期不受君主欢迎,直到汉武帝时代,才开始为官方所重视。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夜间被抬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汉朝儒学与先秦时期最大的不同,在于引进了一个外在的标准,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就是在人心之外预设了一个“天理”的存在。
董仲舒
按照董仲舒的意思,就是你无论做什么,至高无上的“天理”都会给予反馈。比方说,如果你做了缺德的事,上天就会以自然灾害示警。如果你做了好事,上天就会降下祥瑞。在此基础上,汉朝还流行所谓的“谶纬”之学,简单地说,就是一种高级的算命。主要借各种神秘现象来预测国家的政治前途。
这套思想当然十分可笑。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汉朝人要在先秦儒家的基础上预设一个“天理”呢?很显然,这背后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如果道德修养仅仅是一种个人行为,那还有国家什么事呢?所以,如果要把儒家思想为意识形态服务,就必须在个体之上设置一个更高级的存在,与之相比,个体是微不足道的。这个高级的存在,可以是所谓的“天”,亦或哲学色彩很浓的“道”,或者干脆是神。如此一来,国家想要凝聚共识,才有了客观的依据。
到了宋代,这种古老的天人感应说显得过时了。宋儒把前人的思想进行了理性化改造。北宋的张载认为,士大夫的职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朱熹理学中,对于士大夫的要求就更高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要人们克除欲念的蒙蔽,以圣人的举止为标杆。
朱熹
这听上去是不是很像康德?这是宋朝儒学的一个特点,从表面看,儒学似乎又回到了个人,不复以往的神学色彩了。但实际上,经过宋儒的包装,儒学被彻底精英化,它已经不再是修身养性的学问,而是变成了某种政治资本。
4/7 劣币驱逐良币
与儒学一起发展的,还有科举制度。
科举制起源于隋唐,但在宋朝才得以完善。唐代的科举以靠诗词为主,而且公平性还比较欠缺。可到了宋朝,情况就大不同了。宋朝已经是个平民社会,贵族门阀基本消失了,宋初的科举制延续了唐代的传统。但是在王安石以后,逐渐改为对儒家经典的考核。
王安石改革科举的初衷,是为了不让士大夫沉湎于无用之学。但问题是,熟读四书五经,顶多能提升道德水平,对执政能力却没有太大的帮助。结果就是,满口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们,在朝堂上纷纷以正人君子自居,可对于实际政务,他们还是提不出建设性意见。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然而,当士大夫们以儒家的纲常伦理为武器,加入政治斗争的时候,麻烦就大了。
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士大夫把道德作为评价事务的唯一标准,他们喜欢给敌人上纲上线,带着满满的恶意去揣测对手。最可怕的是,你不能有一丁点的私心,一旦被对方抓住把柄,他们会把这点缺陷放大成不可饶恕的原则性错误。
举个例子,假设我是一位政治家,现在打算制定一部最低工资法,你可以就法律的合理性或可操作性和我辩论,但假如你指责我,说我设立最低工资法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商人,我就无话可说了。同样,如果我把你的反对说成是对资本家的包庇,我们也聊不下去。因为动机这样东西,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围绕动机的争论,最终不会有任何建设性的成果。
很多时候,这些动机的预设是对手假想,甚至故意捏造出来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把你赶下台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司马光对王安石变法的批评,大多就停留在道德层面,很少就政策本身展开深入的分析。司马光的史学名著《资治通鉴》,也是从道德角度评判历朝历代的人和事,所以,与其说这是一本历史书,不如说是一本政治教科书。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司马光这人没眼光,作为政治家,司马光是很懂得现实的。但他的知识体系里除了儒家的那套思想,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如果换到人品低下的人,情况只会更糟。儒家思想之于他们,不过是整人的工具而已。这些人表面上高喊仁义道德,实际却另有打算。一旦让这群人得势,朝廷就要鸡犬不宁了。
到了明代,这种现象终于愈演愈烈。
5/7 明代的党争
明朝的君臣关系可没有以往那么和谐了。先是太祖朱元璋屠杀功臣,后有明成祖朱棣夺权篡位,又杀了不少人。明朝的前五十年,基本上是在血雨腥风中度过的。明朝取消了宰相一职,大臣们的权力被进一步削弱。至于廷杖这类辱没士大夫的刑罚,更是明朝特有的发明。
明朝皇帝除了太祖和成祖有雄才大略,其余的要么碌碌无为,要么行事荒唐。总之没几个像样的。当然,明朝的大臣们也没闲着,他们在窝里斗中忙的不亦乐乎。
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史称嘉靖皇帝,在位期间,他搞了一场著名的大礼仪之争,这场争论的焦点是,朱厚熜是前皇帝朱厚照的堂兄弟的儿子,朱厚照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玩乐天子正德皇帝。朱厚照死后,因为没有子嗣,皇位就留给了朱厚熜。等到朱厚熜继位后,他要求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奉为先皇。然而,从礼法上来说,真正的先皇应该是朱厚熜的大伯,也就是正德皇帝。就为这么一件事,双方直接杠上了。
按理说,你朱厚熜已经名正言顺的登基了,何必在这种小事情上较真呢?但朱厚熜就是坚持自己那一套,大臣们也针锋相对,他们祭出祖训与各路圣人,想让新皇帝在礼法面前低头。然而,他们显然低估了朱厚熜的决心与能力,大家你来我往,很多大臣因此倒台,有的甚至丢了脑袋。
围绕大礼仪之争,朝中又分为新旧两派,旧派坚持程朱理学,认为祖制条规决不能改,新派则站在皇帝这一边,据说是阳明心学的信徒。当然,最后的赢家是朱厚熜,他凭借这次小题大做铲除异己,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到了明朝后期,这种借小事大做文章的事件层出不穷,比如明末的“三案”,即“廷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事情本身都是鸡毛蒜皮,却被一些大臣拿来大做文章,每当内阁换届,就有人翻出这些陈年烂账,结果又是死的死,贬的贬,直到北京沦陷,明政府被清军赶到南方,争论依旧没完。
你肯定觉得奇怪,明朝的大臣们难道不无聊吗?宋朝王安石与司马光之争,尚且是为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到了明朝,争论的事情却越来越不重要。为了所谓的礼节和名分,为了区分所谓的“君子”与“小人”,把重要的国家大事放在一边,整天婆婆妈妈为这些琐事争吵不休,至于吗?
6/7 非黑即白
要解释明朝这些看似无聊的党争,我们还得回到意识形态。
儒学发展到宋朝,已经演变为一套非常精致的官方学说,这套思想的出发点是提升士大夫的人格修养,但它也带来了一个副产品,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凡事皆从道德的角度去评判。反映在政治斗争中,就是喜欢给对手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扣上大帽子。
如今网上流行一句话,叫做“灰度认知,黑白决策”,意思是世界很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我们无法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然而,当面临决策的时候,我们又必须果断选择,客观世界没有对错之分,但决策结果却有输赢之别。
可是对于饱受孔孟之道与程朱理学熏陶的士大夫而言,他们恰恰是反过来的。这些人属于“黑白认知,灰度决策”。在是非问题上,他们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但重大决策却翻来覆去一改再改。比如王安石死后,新党与旧党之间就轮番上演宫斗大戏,朝廷的政策也是忽左忽右,政府效率大大降低了。
“黑白认知,灰度决策”影响了人们对时局的判断,也有损朝廷的公信力。将价值判断与实证判断混为一谈,还造成了一个负面影响,就是有能力的大臣无法长期坐稳他的位置。
从道德层面去评判一件事,是相对容易的,因为你不需要做深入的思考。比如,当中美两国发生贸易摩擦时,有人就认为美国在蓄意破坏中国经济。这仅仅是价值判断,前面已经说过,围绕动机展开的辩论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这纯靠个人的主观臆测。一旦你认定某人对你心存歹意,你总有办法从生活中找到所谓的“证据”来印证你的判断。
如果某一位大臣,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取得了高位。表面看,他位高权重,风光无限。然而,四周却险象环生。因为政敌们时刻打算拿他的人格瑕疵做文章,只要有小小的裂缝被捅破,立即墙倒众人推,他顷刻间就从功臣沦为罪人,这足以毁掉他的政治生涯,甚至赔上身家性命。他们都是党争的牺牲品。
所以,搞政治是一桩高风险的工作。对于大臣们而言,无论他的权力有多大,终究是一个气球而已。它不允许有任何漏洞出现,否则,一根针就足以让他灰飞烟灭。
幸运的人,若是遇到一位知人善任,宽容大度的皇帝,那他还可能有一番作为。遗憾的是,这样的皇帝并不多。甚至从某种程度上,皇帝也不希望大臣在位置上呆的太久。
7/7 党争与集权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按理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反对党争的。《资治通鉴》就一再提醒统治者,要小心党争的祸害。
但是换一个角度,党争对于皇权并非有害无益。当然,最好的情况莫过于皇帝独揽大权,大臣们全听他的。比如雍正皇帝,朝廷的某一项重要信息,都只能通过他来传达给别人,大臣们不过是一群秘书,这固然有利于皇权的稳固。
但不是所有皇帝都能成为雍正那样的工作狂,像明朝的一些皇帝,自己都懒得上朝,把奏折统统扔给太监处理。那么,他们靠什么维持手中的大权呢?
答案是,靠大臣们之间相互的掣肘。如果皇帝很懒,他就必须把事情交给大臣去做。但是,若大臣管的事太多,又容易大权独揽,久而久之就会威胁到皇权。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臣们相互争斗,谁也压不了谁。任何一派要想取得优势,最终都得看皇帝站在哪一边。在这方面,嘉靖皇帝朱厚熜堪称九段高手。
想玩好这个平衡的游戏,皇帝必须保证两件事。首先,大臣要取得高位,必须经过残酷的竞争,而且取得高位的大臣必须是有能力的人。否则皇帝就会被忽悠了。与此同时,大臣的高位随时随地能被拿走。也就是说,大臣取得高位的成本必须很高,而皇帝夺走高位的成本必须很低。
那么,如何低成本的夺走权臣的高位呢?皇帝无需亲自动手,他只要使用意识形态的武器,让其他人找出这位权臣身上的道德污点,发动群臣展开道德审判,然后申以三纲五常、春秋大义,只要把对方置于道德的被告席上,权臣之前所做的一切,统统一笔勾销。
这是古老的政治智慧,也是皇权最可怕的地方,他会用道德包上自己的獠牙,然后杀人于无形。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理解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