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于1984年上映的电影《我心深处》(Places in the Heart)中,女演员莎莉·菲尔德(Sally Field)演绎了一个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寡妇的形象。这位坚强的妇女试图捍卫自己的农场,使之免于止赎。莎莉·菲尔德的出色表演为之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她的获奖感言因充满真挚的感情而长久地留在了世人的记忆中,其中又以她大声喊出的一句话最为著名:“你们喜欢我!你们真的喜欢我!”虽然你可能不知道她这里说的“你们”到底指谁,不过我猜想你以前可能已经听到过这句话,而且我打赌你很清楚这句话的重心放在了“真的”这个词上。它充分体现了演员急切渴求被承认、恭维的心情。
但是,在刚才那段话中其实有两个错误,而且是两个相当严重的错误。相对较小的一个错误是:实际上在获奖感言中,莎莉·菲尔德并未说过这句话,她确实说过的一句话是:“我无法否认你们喜欢我这个事实,就是现在,是的,你们喜欢我。”我们可能因为其他事而记错了她说的这句原话,而这个“其他事”就是另外那个更大的错误。并不是只有演员才会因被人喜欢而变得动力十足——所有人都会如此。人们之所以会频繁地错误引用这句话,就是因为它能够表露出我们内心深处的需求。
每个人都有对爱和归属感的需求。有迹象表明,别人表达出来的喜欢、赞美、挚爱我们的信号对于我们所感受到的幸福感至关重要。直到最近,我们依旧不知道大脑是如何对于这些迹象做出反应的。但幸运的是,新近发展起来的神经成像技术改变了这一切。对躺在核磁共振成像扫描仪里的被试所能检测到的最引人注目的积极信号,或许就是读到一些别人写的、向被试表达深切感情的信件了——当然,这仍然无法跟一次求婚相比。
社交天性实验室
在最近的一项研究中,特里斯滕·稻垣(Tristen Inagaki)和娜奥米·艾森伯格说服了参加实验的被试同意联系他们的朋友、家人和其他一些对他们比较重要的人。特里斯滕请求那些在被试的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写两封信:一封信的内容是通过一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事实陈述来描述被试(比如,“你有一头棕色的头发”),而另一封信则用非常积极的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语言来描述被试(比如,“你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甚于关心自己的人”)。
然后,特里斯滕·稻垣和娜奥米·艾森伯格让被试躺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里,阅读他们最关心的人写给他们的这些信,同时扫描他们的大脑活动。两人根据自己的理论提出的假说是,当看到别人说(写)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好话”或美好的事情时,人们肯定会觉得愉悦,但是,这种愉悦感与吃了一勺冰激凌所能带来的愉悦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前者是无形的、触摸不到的、似有若无的,无论在字面意义上还是在象征意义上,都是如此;而后者则会给当事者带来强烈的冲击。虽然真实的奶油和糖分的甜蜜与口头说说的甜言蜜语给人的感觉确实完全不同,不过这项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研究的结果表明,人类大脑的奖赏系统在处理这些不同经历时的相似程度似乎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高。就像生活中的其他基本奖赏一样,这些令人感动的文字激活了被试的腹侧纹状体(ventral striatum)。
在一项后续研究中,伊丽莎白·卡斯尔(Elizabeth Castle)和我试图进一步确定,感人的话语到底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奖赏。在实验中,我们要求一群人为赢得他人的好评而进行竞价。到最后,大多数被试都愿意归还他们参加实验所能获得的全部报酬,只为了换得这些信,为了读一读别人的甜言蜜语。人们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知道我们被人爱着,也会给我们带来同样强大的力量。
不难想象,当看到这些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给出的无比珍贵的正面反馈时,我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是,如果这些正面反馈来自完全陌生的人,是不是也能产生同样的影响?答案是肯定的。这个结果其实相当令人惊讶。读者不妨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个名叫佩内洛普的年仅12岁的孩子躺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里一张张地观看依次出现在屏幕上的其他孩子的脸的照片。佩内洛普以前从未见过这些人,但是,当她每看完一张孩子的脸的照片后就会被告知,照片的主人是否愿意与她在线聊天。在这样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呢?当发现这些陌生人愿意与自己在线聊天时,佩内洛普以及其他参加实验的被试的大脑奖赏系统的活跃程度显著增加了。
这个发现意义非凡,我是基于以下两个理由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一,这些反馈信息来自完全陌生的人;第二,即使被试对与陌生人在线聊天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只要得到了陌生人的正面信息反馈,他们大脑的奖赏系统就能被激活。因此,即使是那些我们并不想与之产生交集的陌生人表达出他们喜欢我们,也能激活我们大脑的奖赏系统。其他一些研究还表明,我们的大脑确实非常“渴望”获得他人的积极评价,这种“渴望”的热切程度几乎高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
社交天性实验室
在一项由日本学者进行的研究中,主试让躺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里的被试看见,陌生人对他们的评价是真诚和可以信任的。与我们素未谋面且也不指望在未来会碰面的陌生人对我们进行了礼节性的、不温不火的评价,照理说应该并不能算是对我们的赞美和奖赏吧。可是,这些评价却实实在在地激活了被试大脑的奖赏系统。当参加这项实验的被试再去参加另一项金钱奖励任务时,研究者们发现,上述社会奖赏和金钱奖励都激活了腹侧纹状体的某些部分,而且激活的程度也差不多(腹侧纹状体是大脑奖赏系统的关键组成部分)。
当莎莉·菲尔德在表达自己被他人喜爱的喜悦之情时,她确实说出了每个人的心声。我们不仅对他人的积极反馈非常敏感,而且大脑的奖赏系统针对这种反馈的反应也比预想的更加强烈。
既然积极的社会反馈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刺激物,那么为什么不用这种方法来激励公司员工、学生和其他人呢?为什么它不能成为员工薪酬计划的一部分呢?既然一句温暖的话语对大脑的奖励相当于一定数量的金钱,为什么不能像对待其他商品一样,赋予温暖的话语一定的金钱价值,让它成为经济的一部分呢?答案是,目前关于社会奖赏的理论还没有包括这方面的内容。而且,已有的知识还没有完全理解大脑的社交天性,我们也没有完全搞清楚社会连接在生物学上的意义。由此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很难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积极的社会反馈是如何在大脑最原始的奖赏系统内得到增强的。
当我在哈佛大学研究生院丹·吉尔伯特(Dan Gilbert)的实验室工作时,我记得凯文·奥克斯纳(Kevin Ochsner)曾经告诉过我,我对实验室里的年轻学生的赞美不够多。我记得当时自己在想:“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学生能不能得到我的赞美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年资较长的博士研究生而已,而且到现在还没有独立发表过一篇论文呢!我的赞美又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凯文是对的,而我是错的。上面的那项研究表明,如果一个陌生人向我们表达“你是可信赖的”,这就能激活我们大脑的奖赏系统。
想象一下,如果这个赞美来自你的老板、你的父亲或母亲,或者是来自一位还未毕业但稍稍资深一些的研究生,是不是更能激活大脑的奖赏系统呢?众所周知,赞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它不能过于廉价。但是直到最近我们才知道,赞美能够深入到大脑的内部,能够激活一个强化系统;要知道,在这个强化系统的帮助下,只用奶酪就能够教会老鼠走迷宫!更重要的是,积极的社会认可还是一种可再生资源;它不会越用越少,当我们让别人知道自己非常重视他时,彼此都只会获益更多。
虽然金钱看似并不像一种社会奖赏,但它的确是——它是你在做了某件有社会价值的事后获得的奖励。你做了别人想要你做的事情,并因此得到了薪酬,每个人都是如此,不管你是闻名全球的摇滚巨星,抑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会计师,概莫能外——你赚得的钱只不过是因为做了别人想让你做的事而获得的报酬而已。之所以能够获得报酬,只是因为我们为他提供了服务,而不是因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当然,也有些人特别幸运,他们热爱自己的职业,享受自己的工作,但这并不是他们获得报酬的理由。在我刚刚晋升为教授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开玩笑说,假如让我来决定的话,大部分学术研究人员根本不需要付工资,因为大多数研究人员都很享受研究工作,完全可以“免费”从事研究。但是研究人员都是有报酬的,因为我们的工作对他人来说是有社会价值的。金钱是一种“社会通货”,但不是一种利他性的“社会通货”。
奖赏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初级强化物,另一种是二级强化物。能够满足人们基本需求的物质被称为初级强化物,比如食物、水和适宜的温度——它们本身就是结果,大脑对这些东西的认知是不需要学习的,它从一开始就非常乐意承认这些东西就是强化物。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所有哺乳类动物都会竭尽全力地获得这些基本奖赏。二级强化物是那些本身并不能直接起到奖赏和强化作用的东西,但是它们的存在预示着初级强化物的存在(或者存在的可能性),因此也具备强化作用。
如果把一只老鼠放进一个迷宫里,为了找到奶酪它必须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之间作出正确的选择,因此,它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学习找到这块奶酪的方法,以便提高每次都能找到奶酪的概率。如果每次实验中的奶酪都是随机放置的,那么这只老鼠就无法“总结”出规律了。但是,如果实验人员总是在通向奶酪的正确道路上放置一小块红色颜料,那么这只老鼠就能学会去跟踪这个标记。从根本上说,这一小块红色颜料本身并不能发挥奖赏作用,但如果作为一种总能预测奶酪所在地的标志,那么这只老鼠的奖赏系统就会对这一小块红色颜料做出反应。
金钱是当今世界上最普遍存在的二级强化物。你不能吃它,也不能喝它,但是只要你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就大量地需要它。如果一个成年人试图保证自己的基本需求能够得到满足,那么赚钱无疑是最佳途径,因为金钱能够让你衣食无忧,为你提供一处容身之所。虽然金钱本身并不能直接满足你的任何需要,但它仍被视为一种最理想的奖赏。也许,得到钱就等于马上得到了许多其他奖赏,因为每个人都能想出无数种花钱的方法。
在这一“奖赏类型学”的分析中,社会认可到底应该处于什么位置呢?社会认可既可能是一种初级强化物,也可能是一种二级强化物。当你的老板告诉你,他对你在某桩合并案中的工作印象深刻时,不难想象这种赞美导致的一个结果可能就是你将获得一笔巨额奖金。但是正如以往的研究已经表明的,社会认可也可能成为一种初级奖赏、初级强化物。大脑内部的奖赏系统会被他人的赞美激活,即使这种赞美来自一个没有任何可能为你发放奖金的陌生人。进化构建出的大脑让我们渴望获得积极的社会认可,并且促使我们为获得社会认可而努力。那么,我们的大脑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被构建的呢?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当人类或者其他哺乳类动物的许多个体聚在一起、共同工作并且彼此关心照顾时,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赢家。在日常的生活环境中,只有其他生物才是最复杂、潜在危险性最高的东西,这推动了人类从大自然走向相互连接,于是,相互取悦成为一种迫切的需要,最终增加了人们享受群体生活的福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