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尔本来还可以注意另一个现象:即使在最远古的时代,异域人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同时出现的。对原始人来说,空间距离的威望并不比时间距离的威望差。他们幻想世界的奇迹,尤其是伊甸园和地狱的奇迹;他们给人和动植物赋予的超自然力通过传说定位在已知世界的边缘。阿兹特克人认为,他们注定要被东海岸远航而来的神人征服。秘鲁人也相信类似的传说。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一些神灵就是征服他们祖先的外来的革新者和征服者。在一切古老的宗教里,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这是因为从远古时期起,父辈的威望常常被突然出现的外来优势力量压抑了。不时之间,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个战无不胜的酋长,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家神就暂时被人遗忘了。带来秘密和令人钦佩的知识的外来人被认为是无所不能的巫师,全世界都要在他的面前发抖。这种幽灵的增多足以使人转向另一种崇拜,于是远方崇拜就取代了远古崇拜。[5]外来统治者的霸权实际上是模仿家长的结果。这些时代的崇拜,无论是儿子对父亲的崇拜还是奴隶对主人的崇拜,向我们展示的都是最虔诚的敬畏。因此最霸道的神往往是最受人敬畏的神,就不足为奇了。如今,威权笼罩的家庭向我们展示的是同样的情景。令人恐惧的古代神灵、令人感到羞辱的古代崇拜,并没有让我们脸红的源头。它们依靠的社会原理是必需的原理,没有这些原理,社会就不能运转。从这个事实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这样的信仰为何在古代经久不衰。因此,虽然对虔诚的人来说,无神论把人从长期的恐惧中解放出来,使人觉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远古的无神论意味着社会自杀,所以它不可能流传得很远。
然而,人类起源时,分散在蛮荒世界里的家庭生活在嚎叫的凶猛野兽之中,彼此隔绝,他们接触和打斗的机会并不多。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以后才能获得充分的意义。另一类奇怪的魔力在古代神话的形成中一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过这类力量常被人忽视。这些魔力起初是野兽和毒蛇,后来是家畜。我强调神话的这一面,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远古时代的时尚,这样的时尚和我们以前讨论的通过对优势者的模仿而取得进步是没有关系的。
现在的我们猎捕野兽,但我们的祖先却是和野兽搏斗。他们被迫随时随地与野兽搏斗,一是为果腹,二是求自保。“既追捕野兽,又被野兽追杀。”毫无疑问,原始人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不屑于去追逐猎物。在平原上追逐野兔和鹌鹑,在森林里追逐野狼和野猪,在原野上追逐狮子、犀牛和猛犸,在洞穴里掏熊,都不会让他们觉得不屑一顾。实际上,他们日复一日地与这些野兽搏斗,有时还多有收获,且令人激动。第三纪和第四纪之交,即人类开始计数的时期,有一个重大的特征:“食肉兽突然剧增。”这些置人死地、危险的动物过去在地球上是没有的。大象、犀牛、12英尺[6]长的猛虎,还有狮子、鬣狗等已经灭绝的猛兽——现在的猛兽与之相比不过是苍白的影子而已——全都把人作为猎杀的美食。在这些令人恐怖的敌人面前,我们的祖先害怕得颤抖,猛兽对他们的威胁比相邻部落的威胁更加可怕。他们感到敬神那样的畏惧,这就是虔诚敬神的根源。后来,每当他们遇到重大的天象和气象,比如狂风暴雨、月亮盈亏、太阳升降时,他们就给风云变幻的现象赋予生命,以便于理解。他们赋予物体的生命属性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更像动物。对他们而言,所谓的拟人化是动物化而不是真正的拟人化。一切原始神灵都非常血腥,都毫不留情地要人们定期牺牲性命去敬奉,从斯堪的纳维亚的神殿到阿兹特克人的神殿都是这样的。之后祭神时,原始人才可以不用人做牺牲而代之以动物。如今,这样的牺牲在基督教里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牺牲的影子,只剩下无需生命的符号。如果说这些古代的神灵都要吃人,难道不是因为古人在构想它们的时候,不完全是按照自己的面貌,而是按照那些令人恐惧的庞然大物、巨型爬虫、吃人野兽的面貌吗?
这个假设使我们对原始人做出的评价高于神灵,因为它能解释原始人为何凶猛,但又能说明他们的凶猛不是建立在所谓的人性邪恶之上,而是建立在严酷的生存压力之上:他们的生存岌岌可危,他们焦虑,他们身处险境。我们看到,没有任何根据支持人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神的假说。神与人的相似性真是微乎其微!神长生不死、刀枪不入,人却朝生暮死!神变幻无常、神妙莫测,人按部就班、千年一面。神指令自然、驾驭自然,人在自然面前匍匐膜拜,哪怕是一颗小小的流星,他也要顶礼膜拜。与此相反,读者已经看到,我的猜想建立在严肃的思考之上。我还可以补充说:神灵普遍的嗜血性可以用猛兽的凶狠来解释。各种族起点相同的事实也可以反过来证明,宗教经历了类似的演化阶段:人殉、动物牺牲、果品祭献、精神象征奉献。
进一步说,如果我们的观点准确,那就必然是:在之后的时代里,远古崇拜里的动物性退潮,人性上升。于是人与人之间争战的重要性就随之上升,人与野兽之间争战的重要性就随之下降,具有人形态的神一定是压倒了具有动物形态的神的。这就是事情的真相。神灵逐渐人性化的趋势是证据最扎实的事实。古埃及的神灵或人面兽身,或兽面人身,这就告诉我们一个远古的过渡期——从史前的动物形态神灵到纯粹人形神灵的过渡期。古希腊人逐渐把这个过程弄得越来越精细繁复。这是一个深刻的变化过程,必然要对神的观念发起一场革命。起初,神的破坏性非常突出;相反,人的创造性却是首要的属性。好战的神总是百战百胜,而战争胜利就会带来破坏。
顺便指出,原始人习惯性的或仪式化的吃人肉,也可以用上述论断来解释。人在与猛兽的争斗中常常战败,战败的命运总是被吃掉,这是常事。因此,当他战胜猛兽时,无论猛兽是如何难以下咽,他总是认为杀死并吃掉猛兽是自己的责任。杀死并吃掉野兽不仅是为了果腹,而且是为了报复,这是恒久不变的军事报复。[7]以这个假设为基础,两个部落打仗会产生什么后果呢?这种偶尔发生的争斗把他们插入熟悉的与食肉兽搏斗的情景之中,使人与人的关系带上了人与兽关系的色彩。于是,如何处置俘虏甚至战败者的尸体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惯例:像被捕、被打败的野兽一样,把战败者的尸体用作牺牲,在庄严的庆功宴上当作美味佳肴。第一场胜利一定是一顿美餐。因此,吃人肉的习俗的起源一定是模仿原始的猎杀行为,虽然后来它带上了神秘的或功利的动机。[8]
由此可见,上述思考可以恰如其分地解释一个使神话学家非常震惊的事实。为了解释这个事实,他们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假说。这个事实是:世界各地远古神话中的神都是动物,而且是凶猛的动物,即使随着时代的变迁,它们的动物形态和特征加上了人的一些形态,也不难发现隐藏在被神化的动物背后的人化的动物。[9]神身边出入的动物起初本来就是神。普里阿普斯[10]的鹅、赫拉[11]的布谷鸟、阿波罗的老鼠、帕拉斯[12]的猫头鹰、阿兹特克神维齐洛波奇特利[13]的蜂鸟,起初都是神。历史业已证明,喜克索斯王朝[14]国王入侵古埃及之前,“凡是纪念碑上塑造的神都必然是动物”。我们要不要赞同安德鲁·朗的意见,把周围的动物(有时还包括植物)神化的普遍现象说成图腾崇拜的结果呢?原始人普遍把一种动物当作自己的祖先,我们能不能因此就认为,把动物神化是祖先崇拜的结果呢?我们该不该把动物崇拜和祖先崇拜联系在一起呢?我认为事实刚好相反,我想神话学家在这里颠倒了因果关系,把结果看成了原因。图腾崇拜不能解释把动物神化的现象,神化动物的现象本身就足以解释图腾崇拜。[15]动物首先被神化,然后才成为祖先神。现在回头再问:动物为何被神化呢?这是因为,动物凶猛的样子本身就使人恐惧或敬畏,或者是因为误判而产生惊异的感觉。吸引原始人的第一头野兽,在家庭之外给他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使他进入猛兽嚎叫不止的世界——不允许他不注意的世界。在梦境和恐惧之中看见的动物,无论是普通的还是凶猛的,都向他揭示出他自身之外或家庭之外值得注意的现象,都是他感兴趣的新天地。他感觉到这个新奇动物的威望,臣服于它的威望,这使他摆脱神性的祖先和霸道的主人那种排他性的威望。如果说这个神化的动物的地位高于他祖先的地位,那正好说明,动物崇拜不是源于祖先崇拜,而是曾经与祖先崇拜对立。人类之初,动物为王,人要模仿的对象一定是奇异的动物,一定是他逃离祖先魅力之后俘虏他的动物的魅力。一般来说,这个使他痴迷的对象是动物;有的时候,特别是在稍后的时代里,与其他部落的接触也使陌生人成为被模仿的对象。毫无疑问,一切古老神话里都有两种肩并肩的神话:动物神神话和神圣的或英雄的人文始祖的神话。除非你接受我这个观点,否则这种奇妙的并列现象是无法解释的。根据我这个观点,这两种神只不过是一种神的两种变异而已。从最古老的时代一直到当代,外在威望的作用也就是时尚的源头,它和父辈的威望是对立的,父辈的威望是风俗的源头。两种神都是这个演进过程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