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社会优势如何构成;社会优势含有主观特征或客观特征,在特定的时期,有助于利用发明的特征可能是主观特征,也可能是客观特征。
如果只说模仿的走向是从上到下的,那是不够的。我必须要把“社会优势”这个概念说得更加具体而明白。能不能说,确定社会标准的总是政治、经济地位高的阶级呢?不能这样说。有的时候,权力和与之伴生的获取财富力量的抬升是在人民的代表人物手中。在这个时候,选择和推举代表的普通人是希望自己选出的代表享有优越地位的,或是估计他们的地位是优越的。使自己的特权在四面八方都得到体现的优越性——人们相信的而不仅仅是渴望得到的优越性。实际上,我们希望某人升迁时,心里已经意识到他的地位还不够高,这个事实本身常常就使他得不到特权。许多成功的当选人在选民中并没有什么分量,其道理就在这里。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真正享受特权的是那些不久前一直手握权力和财富的阶级和个人,即使他们的权力和财富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还有一些享受特权的人是才能出众的、走在名利道路上的人。我们再次强调:长期手握权柄、坐拥财富的人必然会受到尊重,人们逐渐相信,他们的确有资格享受优待。所以除了其他因素,权力和财富两个因素必然要和社会优势地位联系在一起。
然而,权力和财富与社会优势的关系是结果对原因的关系。我们必须要回头看看这里的原因,看看具备什么品格能使个人或群体得到权力和财富,具备什么资格能使人成为邻里钦佩、嫉妒和模仿的对象。在原始时代,必要的条件是生命的活力和技能,是勇武的品质;后来则是作战的艺术和雄辩的口才;再往后是审美想象、创造发明和科学天才。总而言之,被模仿的优越性就是被理解的优越性;[35]得到理解的优越性就是赢得信任的优越性,或者被认为是有利于得到好处的优越性。之所以发现这些好处,是由于它们能满足人的某些欲望。我还可以补充说,这些欲望来自有机体生命的需要,然而满足欲望的社会方式和渠道却是由别人的榜样决定的。有的时候,这些好处是辽阔的领地、大群的牲畜、簇拥在霸主周围的诸侯;有的时候,它们是首都和选区里的忠实选民。此外,这些好处很可能是上天堂的希望,是来生加入伟大人物行列的荣耀。
也许有人会问,文明历程中发生的社会优越性是什么样的一连串现象?我的回答是: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社会美德——大多数人在特定时代、特定国家里的许多变化之中追求的社会美德是什么样的形式。现在来问:是什么推动并指引着这样的社会美德?是一连串互相支持、互相阻碍的发明和发现。这些发明和发现一个接一个浮现在人脑之中,它们组成的序列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逆转的。我们已经用社会逻辑对这个必然的顺序做了说明。发现在洞壁作画的好处,发明石制武器如弓箭,发明骨针和钻木取火,等等——这些发明点燃了穴居人的幸福理想——狩猎运气好,有毛皮衣保暖,有猎物(甚至是人!)果腹,在烟熏火燎的洞穴旮旯里能享受一顿美餐。后来,一些自然史上的发现,极其重要、成效显著的驯化动物的发明,又使人的理想为之一变。于是,父权之下的大群牲畜就成了新的梦想。再后来,天文学萌芽成分被发现,农业中栽培作物等被发明,以及对金属的发现和对建筑的发明,使拥有大规模领地的梦想得以实现,人口众多的领地、气势恢宏的宫殿就成了现实。最后,科学的发现接踵而至,从古希腊人初生的物理学和古埃及人萌芽的化学直到我们今天的学术论文;艺术和工业的发明也不绝如缕,从圣歌到戏剧、磨石到蒸汽磨坊的发明,逐渐成就了百万富翁的幸福,使他们的银行存款越来越多,使其政府越来越庞大,使其房产证券越攒越多。财富的积累就说到这里。至于权力,上述思考也适用于它一连串的历史形式。
根据以上事实,我们关注的答案就自然形成了。一个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品格,就是使他能理解并利用已有发明的品格。然而实际上,一个人能否利用他那个时代的主要发明,与其说是依靠他特定的品格,不如说是依靠偶然或客观的条件——有时候是这样的(实际上经常是这样的)。一般来说,主观品格和客观条件这两个因素会共同起作用。一个拥有了一种进步观念、一种优越的生产流程或一部更加强大的军事机器的城市或部落,可能在种族和文化上是落后的,但它还是能长期垄断这个新奇的发明。也许,正是由于这种独一无二的发明,突雷尼语族[36]才几乎成为远古时代唯一占有金属冶炼优势的民族。腓尼基人能享受繁荣,那是因为他们在海岸边发现了一种多产的紫色海贝,这就是他们成功的原因之一。于是,庞大的海上出口贸易兴起,这正是鼓励他们航海天性的及时雨。最先驯化大象或马的民族一定在战场上赢得了极大的优势。过去,如果父亲掌握了当时文明所需的天生的品质,儿子就可以享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他就不必具有天生的品质。世袭贵族制的思想就是这样产生的。[37]最后,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从当时雄心勃勃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一个地区长期掌握优势,从而吸引天下的英才,人们就会把这些英才的优势赋予他们居住的地方。这就是文明提供的利用天下资源的最令人信服的条件。到我们这个时代,科学和产业成了发现和发明的两大载体,这是我们追求财富所必须利用的两大条件。在大城市生活是非常有利的,因为那里聚集着学者、发明家和资本家。这个道理实在是一目了然。一位来自巴黎的女子移居偏远小镇后,很快就能给这个小镇定下生活风度的调子。在封建时期,战争的艺术几乎是夺取领土财富的独一无二的资源,它成了城堡领主常规的特权,同时又成了城堡里一般人的特权;城堡里的任何人,无论他的地位多么低下,他都享受着城堡外的人享受不到的特权。不过意大利的情况算一个例外。在那里,城市学会了组织民兵,并且将城堡控制起来。同样,当法国宫廷的圈子形成之后,凡尔赛的朝臣就使应召显贵[38]黯然失色了,因为皇帝的宠爱已经成为至尊的荣耀。
我们必须明白,社会优势随时随地都包括客观条件和主观特征,这两个因素有助于我们利用现存的发现和发明。现在让我们把客观条件暂时搁置一边,先注意主观特质。毫无疑问,使一个人、一个群体的品格优越的因素总是包含体质特征和人格品质两个方面。然而,其优越的性质却完全是社会性的,因为这种性质是达到社会思想目标的最突出的能力。在人类社会的源头,自然力君临天下,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最成功的野蛮人也不是体格最强健的人,他一定是身手最矫健的人;最善于使用弓箭、木棒、投石器的人,一定是最善于制造石器的人。到现在,肌肉发达、身材匀称几乎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他的头脑高度发达,否则他就注定要失败。人们曾经认为,头脑高度发达不正常,是灾难,如今它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文明对人的苛求。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没有一个种族特质或气质、没有一个病态的或畸形的特色不曾有自己的辉煌或张扬的时刻。我们看见拉美西斯大帝[39]的陵墓出土,看见他野蛮残暴、恢宏、权威的葬式,难道不会大吃一惊吗?有多少因本能而犯罪的人如果生逢其时,就会成为英雄啊!多少疯狂的人会为他们树碑立像、修建祭坛啊!
以上历史波动的多种形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发明和发现的偶然性。因此总体上可以说,是肌肉型能力而不是头脑型能力在逐渐削弱,是头脑型能力而不是肌肉型能力在逐渐增强,这两种倾向是同步前进的。乡下人肌肉发达,城里人头脑发达;文明人和未开化的人也存在这样的差别。为什么是这样的呢?有两个原因。第一,社会逻辑已经淘汰的互相矛盾的发现和发明的数量,总是比不上互相一致的发现和发明的累积量,由此而产生的复杂性迫使人需要更加发达的头脑和更加完美的脑力资源组织。第二,机械发明的积累使我们能驾驭的动物越来越多,使我们能解放出来,把更多费劲的苦工强加在动物身上。[40]
我们看到,种族或个体的分化就像乐器一样,富于创造性的天才能在社会逻辑的总体指引下任意挥洒。这一点对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推论。如果你要寻求一个民族兴衰的原因,你就必须到它的肌体里去寻找那些特别的机制,其中有一些特别适合它利用的当代的知识;你也可以去寻找它不能吸收的新知识,因为新知识和它原有的知识不协调。如果已知一种文明的成分,而你又想精确地描绘其亲本的精神风貌,同样的原理也可以作为指针。以这种方式来研究,我们就能本能地描绘原始的伊特鲁里亚人或古巴比伦人的心理。如果一个民族的天赋非常适合追捕猎物,同时它的灵活矫健和特别闪亮的天才使它很不适合田园牧歌的生活,那么尽管它充满活力,它还是不得不在游牧生活时代向命运低头;同理,在现代工业城市里,老式的诗人或艺术家气质也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一般来说,每个新种族来临时,至关重要的、塑造文明的新发明总是汹涌澎湃、滚滚而来。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现有的种族天生就没有利用新兴思想的特质;二是虽然它曾经拥有这些特质,可是旧思想的控制使它失去了这些特质。每一种深深扎根的文明总是以创造一个新种族告终。以我们的文明为例,它正在塑造一个未来的美国。
让我以这样的判断作为结论:处于社会巅峰的阶级或民族,总是要受到最多的模仿,其内部的相互模仿也是最多的。现代大都会的特征是内部事物大量地互相模仿。这个互相模仿的强度与人口的密度成正比,和居民的多样性、多重性成正比。博迪耶尔先生说得好:这条规律可以解释现代大都会的时尚和弊端为何有“流行病和传染病”的性质,也可以用来说明大都会的城市病和一切引人瞩目的现象。过去的贵族阶级,尤其是宫廷,也具有这个明显的特征。[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