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需要耐心、决心和灵活性
把共情付诸行动是一门需要实践的艺术,而且,能给出共情的回应需要耐心、决心和灵活性。最近,我跟一个病人有过一次情绪激烈的沟通。我叫他戈登,他的愤怒和沮丧迫使我动用了我所有表达共情的方法。
戈登,33岁,毕业于耶鲁大学,在波士顿一家大银行里做投资顾问。他已婚,有两个10多岁的孩子;他很聪明,口齿伶俐,而且情绪易激惹。他老板比较担心他总是跟同事争吵(还经常恐吓别人),所以极力鼓励他进行心理治疗。
当时是周三晚上7点,戈登每周的会谈时间。他大步走进我家里的办公室,穿着经典的蓝西装搭配白衬衫,皮鞋也擦得锃亮。他坐在椅子上,对我怒目而视。“所以,乔医生,您告诉我,”他说,嘲讽地强调了一下“医生”这个词,“您真的觉得这有用吗?”
“我不太清楚您是什么意思。”我平静地说。
“您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身体前倾,双手抓着椅子的两侧,“我来您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不明白您现在是什么意思,”我说,“您能跟我解释下吗?”
“您写过书,医生,您得把它弄清楚。”说完这句话,戈登又坐了回去,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盯着窗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我能看出您很不开心,”我说,“我也看到您不愿意告诉我是什么让您这么不开心。”
戈登脸上的神情明显在说:“您以为您很聪明,不是吗?”
“以前您受到伤害或被冒犯的时候,”我继续说道,“也是用这种间接的方式过来问我。我觉得如果您能直接告诉我是什么让您不开心,我们还能节省一些时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开心,”他说,身体又往后坐了一点,“您是医生,您来弄清楚。”
“您好像对我很生气。”我说。
“是吗?然后呢?又怎么样呢?”
“您能不闪烁其词,直接告诉我您为什么对我生气吗?”我说。
“这没起作用。”他说。
“什么没起作用,戈登?”
“我们。您和我。这段治疗关系没起作用。我们一起谈话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所有私密事告诉您,但您从来不说有关您的任何有意义的事。您的表现总是如此完美,”这里他几乎是在嘲讽,“好像您无所不知。我不觉得我能相信一个表现如此完美的人。”
“我需要理解清楚这一点,戈登,”我说,我希望通过我的语气表达出我是真的对他要给出的回答感兴趣,“这个关于完美的认知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戈登说,“可能是从您那里来的。我只知道我想打败您,因为您看起来总是井井有条,仿佛您无所不能。”
“我觉得您的感受好像比这个还要强烈。”
“说对了,”戈登说着,身体前倾,面部肌肉抽到一起,眼睛也半闭着,“我想打败您。我想把您打扁后站在您身上。我想结束这一切。”
这个时候我有很多种选择。我可以告诉戈登他对我的愤怒没有道理,而且指错了方向;我可以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上,借此冲淡他的愤怒;我也可以威胁他说他的愤怒让我很生气。但是,共情把我带向另一个不同的路径。我想要理解戈登的感受和想法,我也想让他知道,即使要去直面生气和暴怒,即使他质疑我们的治疗关系和这段关系的价值,即使他威胁要对我动武,我还是愿意跟他一起走下去。我需要让他知道,我愿意跟随他的引领,我不会被他的愤怒吓跑。
从戈登的言语和表达出的情绪来看,我知道我们正要走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我感觉到了这个时刻的重要性,因为戈登正表现出一些以前从没有显露过的部分。他的愤怒遮住了一些很深的伤痛,我也知道我们需要去探索一下这些伤痛了。我希望能表达出我强烈的兴趣,同时也传递出一个事实,即我并没有被他激烈的情绪吓到,所以我决定跟他正面交锋。
“我能听出来您对我非常愤怒。”我说。
“我是对您很愤怒。我很生气,因为您并不是在帮我。”戈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您知道,我前些日子出差去了。我错过了两次治疗。”
“我知道。”我说。
“这次出差什么事情都碰上了。我弄错了东西,发了脾气,我对自己很失望。然后我就在想这到底有没有用啊。”
“然后您就对我很生气。”我说。
“然后我就想打败您,想证明我像您一样优秀,甚至比您更强。”他说。
“把我打败和您对自己的失望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问。
“我想报复您,因为您并没有帮我。我从生活中一直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这让我太累了。”戈登的愤怒好像离他而去了,因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坐进他的椅子里,“如此努力奋斗让我太累了。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却从来没有达到我觉得应该达到的,或者别人觉得我应该达到的标准。”
“谁告诉您的?您没有达到他的标准?”我问道。
“您知道的,我父亲,和他所有的功成名就。我以为我可以像他一样成功。我跟他上了同一所常青藤学校,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像他一样成功。但是我还是跟他不一样。当然我努力去跟他比,我也跟他一样争强好胜,但是我无法像他那样总是想胜过别人,我不想跟每个人都去竞争,但是有些时候我停不下来……”戈登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我知道您被这种生活方式伤得很深,也知道您是多么努力地想去改变这种局面。”我说。
“您说您能理解,但您看起来并不在乎,我不在的时候您甚至都没想过我。”戈登显示出了他那遮掩在愤怒下面的脆弱。“我觉得好像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爬这座山。”
“事实上,我在想着您。”我说,也希望通过我的音调和面部表情来传达出我能理解他有多么痛苦。“我经常想到上次我们见面时您是多么深陷困境,您那么痛苦也让我很苦恼。我相信,如果有人帮助您的话,您其实有能力把自己带出这个状态,但是我也必须实话实说——帮助您可并不容易。”
戈登看起来在仔细地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跟他解释一下我所了解到的那些我觉得影响他治疗进展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您就是一门心思想打败我,以至于您都不能从我们的治疗关系中学到东西。”我说。“您好像是感觉自己在我之下,或者我比您更高级,所以您就来跟我战斗。我们已经一起找到了这个问题的部分原因,但是我觉得对于您来说,尤其是在您压力很大的时候,您还是很难相信我们是队友,我们需要相互帮忙来一起攀登这座高山。”
“我可以揍您。”他轻轻地说。
“我相信您可以。”我说,也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人们选择要相互伤害的话,他们肯定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想让戈登知道,我并不是不会被他的愤怒伤到。“但是告诉我,您揍了我之后,比如现在您就站在被打倒的我的身上,请问胜利体现在哪里?您能告诉我,您打败我之后的感受会是什么样的吗?”
戈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着泪花。他平静了一会儿,说:“我想您能来帮我翻越这座高山。”
“这对我来说很有意义。”我说。
从这次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现实生活中共情需要走过的迂回曲折的路线,以及需要特别小心地进行沟通讨论的转折点。跟之前的治疗谈话相比,在这次相当激烈的互动中,我更坦诚地说出了我对戈登的感觉。在之前的谈话中,共情引导我要收敛一点,先允许戈登体验自己愤怒的深度,也观察下这能把我们带到哪里。但是这一次,我感觉到我需要向前一步,帮他分辨出过去和现在。他仿佛陷入了过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我理解了他痛苦的强度,而共情则指引我在他消失之前递给他一根救命绳索。
由共情来引导一段关系的发展,并提供“扶手和路标”让我们不至于迷路,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到应该往哪里走,即使前方道路狭窄陡峭,我们也会相信自己能够站稳双脚。共情能帮助我们维持在一个高度觉察又耐心专注的位置——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称这种态度为“急需努力的心情”。
詹姆斯相信,如果能做到既深切地关心生活全局,又关心自己当下的体验,那即使身处最险恶的境遇,我们也能知道如何找到脱身之路。他通过自己的登山经历来强调一定要相信自己和他人。詹姆斯写道:
(信念)能为它自己作证……
举例来说,假设我在攀登阿尔卑斯山,但运气很差,我身处一个只能纵身一跃才有可能逃脱的境地。我并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不知自己能否成功地跳过去;但是,内心的希望和对自己的信心让我深信我是不会失败的,也让我的双脚开始执行这个如果没有这些主观情绪我都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假如情况正相反——我觉得基于一个没有被先前经验证明过的假设就开始行动是一种罪过。然后,我就会犹豫良久,以致最后筋疲力尽,颤颤发抖,开始感到绝望,然后一脚踏空,滚落深渊。
很显然,在这个例子里(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睿智的那部分就是要相信你的渴望,因为信念是实现目标所需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之一。
只要相信,你就会是对的,因为你会拯救自己;但如果怀疑,你也会是对的,因为你必将颓萎。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去相信,这对你大有好处。
共情跟詹姆斯所说的“信念”是同义词,是指内心感觉到的那种平静的确定感,能对自己和他人树立起坚定的信念。如果没有共情,我们就独自站在那里,在深渊前瑟瑟发抖;有了共情,我们可以跟自己和他人说:你能做到。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你摔倒的。如果你跌倒了,我会帮你重新站稳,跟你一起攀越高山。
虽然登山的比喻在这个上下文里比较适合,我还是要强调一点:共情并不是一个容易掌握的工具或技术,而是一种需要精心培养和持续关注的天生的能力。共情能给我们提供“扶手”和“路标”,但这些只是登山路上的向导。这些并不能保证我们一直能够掌握平衡,也不能担保我们最后会成功。
因为每个人、每个情境都是独特的,这就意味着共情要保持谨慎,要专心、好奇和警觉。如果共情变得心不在焉,那它就不再是共情了,因为共情最持久的特征就是集中注意力,关注焦点。如果焦点有了偏差,目光有了转移,有了“我不在乎”的态度,那共情很快就失去了根基。共情必须随时准备好随着焦点进行移动,哪怕这个移动意味着平移,甚至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