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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摄影,将历史和故事凝固在时间之中

2020年6月23日  来源:时间观 作者:西蒙·加菲尔德 提供人:zhangshaoping8......

震惊世界的照片:战火中的女孩

有些摄影师总是能拍出杰作,一张接一张,如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r-Bresson)、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艾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Alfred Eisenstaedt)、雅克-亨利·拉蒂格(Jacques-HenriLartigue)、埃利奥特·厄威特(Elliott Erwitt)、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吉塞勒·弗罗因德(Gisèle Freund)、伊尔丝·宾(IlseBing)、罗伯特·杜瓦诺(Robert Doisneau)、玛丽·E.马克(Mary Ellen Mark)、加里·威诺格兰德(GarryWinogrand)、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以及薇薇安·梅尔(Vivian Maier)。他们拍出了无数绝妙而又充满新意的作品,让人回味无穷。然而,尼克·吾(NickUt)不是这样,他只拍了一张照片。

严格来说,尼克·吾不止拍了一张照片,但只有一张令所有人都难以忘怀。在他拍的所有照片中,只有这张是大家争相谈论或想要掏钱购买的。这张照片令他声誉鹊起,也让他差点身败名裂;不仅让他拿到了普利策奖,或许还加速了战争的落幕。这张照片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徕卡公司在广告中想提醒世人记起它,却用都不敢用这张照片,而只是在全黑的背景上印了三个白色的词:越南·燃烧弹·女孩(VietnamNapalm Girl)。

弹指之间的永恒:战争的恐怖

这张照片的故事是广为人知的。1972年6月8日,大约早上7点,21岁的越南籍摄影师黄功吾(Hu?nhC?ng út)准备出发去壮庞,那是一个小村落,位于他在西贡的基地的西北方,这是一趟他很熟悉的路程。他来自美国的同事都称他为尼克·吾,而他已经在美联社担任了5年的摄影记者。他的哥哥也曾经在美联社任职,却在一次任务中遇难,那之后尼克·吾才进入了这一行。所以有些人会用悲伤的语气说,尼克·吾寻求完美的照片就是为了替哥哥复仇。

正午刚过,尼克·吾和一小组人从一号公路开往壮庞,小组中还有其他摄影记者和美军。他看见两架飞机正在投放炸弹进行轰炸,不久之后就看到有人四处逃窜,惊恐地向他奔来。其中有一架飞机在投掷燃烧弹,而他的第一反应是拿起相机拍照。就专业来说,他走运了,因为在场的其他两位摄影师都在装填新胶卷,而他的尼康相机与徕卡相机里都还有足够的胶卷。(61)他使用有长镜头的尼康相机捕捉村落上方的巨大乌云,然后换成徕卡相机,拍摄比较近的人。他最先拍下的照片,是一位妇女抱着显然已经死去的婴儿。接着,他看到一小群孩子向他跑过来。他们一共有5个人,其中一个女孩惊声尖叫着,双臂外张。她已经脱光了衣服,皮肤上的烧伤清晰可见。尼克·吾拍下了照片。

这群孩子在路上跑了不远就停了下来,四周围着军人和记者。尼克·吾记得那个女孩不断地喊着“nóngquá!”(好烫!)。此时,他的第二本能发挥了作用,让他停止了拍照,他知道必须得设法让这群孩子就医才行。那个女孩叫潘金福(Phan Thi Kim Phúc),很明显她是最需要帮助的人。有人给她水喝,拿军用雨衣包裹住她。尼克·吾陪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而已经失去意识的金福被判定伤势过重,医生已经回天乏术。虽然她还活着,但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她相信再过不久那里就会被当成停尸间。

尼克·吾带着照片返回美联社在西贡(现胡志明市)的分社。他记得暗房那位也是熟练摄影师的技师问他:“尼克,这次有什么?”尼克·吾回答:“这次我有非常重要的胶卷。”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一连串事件:飞机轰炸、随后展开的悲剧、拍摄照片、赶赴医院。与它们发生的速度相比,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需要一整个永恒那么久。

尼克·吾的胶卷有8卷,是Kodak Tri-X 400高速胶卷。它们必须在闷热的暗房里显影和定影,技师需要将负片放在各种化学药水中不断移动。然后,这些负片被吊在装有吹风机的柜子里烘干,其中有几张相片会用5英寸×7英寸(约12.7厘米×17.78厘米)的相纸印出来。一开始他们就很清楚地看到,7a那张负片非常与众不同。观看者往往会聚焦在那个女孩身上,然而照片的内容十分杂乱,其中有两个系列的活动正在同时进行着。那条公路不仅设定了画面构图,将观看者的眼光导入故事中,也刺激人们超越这个故事,思考那炽烈燃烧着的火焰的恐怖。

画面中赤着脚跑过来的孩子共有5个,他们彼此之间都有关系。画面左边是一个男孩,他惊恐万分地张大了嘴,而我们通常只有在连环漫画中才会看到类似的表情。在他后面,也就是最后面的那个孩子,是年纪最小的。只有他没有看向镜头的方向,或许是因为他暂时被身后发生的事吸引了注意。画面中间的女孩是金福,照片中可以看到她的左手臂被灼伤了,她似乎是跑在一层很浅的积水上。她后面是一个男孩,被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略大的女孩牵着。这群孩子的后面,是一排穿着军服的军人与摄影师。他们和这群慌乱的孩子之间有非常明显的距离,对眼前的一切简直是视而不见,仿佛那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照片中的孩子后来都确定了身份,从左到右分别是:金福的弟弟潘青丹(PhanThanh Tam)和潘青福(Phan Thanh Phouc)、金福、金福的表亲何凡本(Ho Van Bon)和何施婷(Ho Thi Ting)。

美联社西贡分社的社长是霍斯特·法斯(Horst Faas),他已经在越南待了10年。当天下午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时,他说:“我看,这就是我们的另一座普利策奖了。”

然而,这张照片有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也正是各家报纸均无法刊登它的原因——美联社与世界上大多数媒体都严格规定,不可刊登完整的正面裸照。纽约总部当时的观点是,这张照片不能寄出去。法斯积极地向总部争取,认为规则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的。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不能裁切照片而只留下金福一个人的画面,也不可以做特写。然后,无线电波发射开始了。如果保持联机,每张图片需要经过14分钟的逐行传输过程,但很少能保持成功联机。这张照片首先传到了美联社东京分社,又经由地上和海底线路的管道传送到了纽约和伦敦。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一觉醒来就都会看到那张静止于时间中的照片。从此,这个故事和速度再无关系,人人都倒吸了口气。

事发当天,首先报道这则新闻的,是英国独立电视新闻公司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这两家电视台;然而,是尼克·吾的照片将它深深烙印到了世人的脑海中。人们一开始感受到的震撼,也就是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震撼:“天哪,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女孩没穿衣服!”震撼随即转化成愤怒。这是不可原谅的野蛮行为。这场战争必须停止。这张在区区1秒钟之内拍下的照片,让世界感受到了这个故事的悲苦。确实,人们一向都是用少数人的图像渲染千百万人的苦难。而且,当受害者是天真且不知所措的儿童时,这种图像更有助于人们感受,屡试不爽。但是,又过了3年,越战才画下了句号。

美联社以这张著名的照片报名参加了那年的普利策奖,使用的标题是《战争的恐怖》(The Terror of War)。当这张照片赢得“现场新闻报道奖”时,尼克·吾仍身在西贡。燃烧弹攻击发生的11个月后,也就是1973年5月8日,尼克·吾被拍到了一张照片,是他得奖的消息传开后,美国记者伊迪·莱德勒(EdieLederer)拥抱并亲吻他的场景。于是,尼克·吾自己也成了历史性照片的主角,外界也都知道了他的大名。当时他们在一个办公室或者类似的地方,莱德勒站在一旁,而尼克·吾对着镜头微笑。这张照片是美联社另一名摄影师尼尔·乌莱维奇(NealUlevich)拍摄的,他在现场的目的就是要记录这个故事的尾声。在美联社的档案中,这张照片所附有的关键词是:站立、亲吻、恭贺、拥抱、微笑。

不停地奔跑:逃离过往,奔向未来

2014年5月我在德国和尼克·吾见面时,不用我提问太过主动,他就简单地将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这件事他已经做了40年。我们见面时他已经60多岁了,身材矮小而结实,满头白发,表情丰富,总是面带微笑或含着笑意。他那时住在洛杉矶,仍是美联社的一员。他摄影的内容包罗万象,新闻、政治、名人均有涉及,他也仍然会去被派往的地方。(62)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拿着徕卡相机摆姿势,并咧着嘴笑。这其实看起来很不协调,因为他正站在一个背光的灯箱前,而灯箱上正是他拍的那张名满天下的照片。

那天,跟大家一样,尼克·吾也是怀着庆生的心情来这里的。我们在一个叫莱茨公园(LeitzPark)的地方见面,它位于德国韦茨拉尔的郊区,而韦茨拉尔是一个小镇,距离法兰克福北方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庆祝徕卡公司成立100周年。在一场展现徕卡相机丰功伟业的展览上,尼克·吾的摄影作品与其他照片挂在一起,那些照片同样可以用三个词总结:水手、护士、亲吻或者西班牙、倒下、士兵。本章开篇提到的摄影家,几乎都有代表作品在这里被放大并展览。这些摄影家中,有好几个人曾说过将自己的徕卡相机当作身体的延伸。包括埃利奥特·厄威特在内的几位摄影家也出席了,并受聘担任徕卡的品牌大使。我们齐聚一堂,确实是为了共同庆祝相机这种启发性十足的机械的诞生。100年来,它的技术稳健地发展着,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机械,才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将那些美妙的时刻,比如那浑然忘我的一吻定格在时间中。

韦茨拉尔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这个小镇主要是用木材和砖头建造起来的。莱茨公园则截然不同,它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用钢铁、水泥和玻璃建造的,其中一部分建筑物的外形就是槽状轮缘的镜头的样子。这里近些年才成为徕卡公司的新总部,距离它以前在索尔姆斯的地址有15分钟的车程。新园区包括了工厂、博物馆、展览厅、咖啡厅,当然还有礼品店。在礼品店,你只有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才会不去买徕卡隔热杯、徕卡雨伞以及徕卡相机形状的U盘。

那天还有一场拍卖会,拍卖品中有一个店里陈列用的小型相机架,上面有徕卡的商标,标价4650英镑;有一张广告海报,标价是8 235英镑;有埃利奥特·厄威特在马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的记者证,上面有当年罗伯特·卡帕的签名,最后拍卖到了20900英镑;还有一台1941年的相机,它能够在一卷胶卷上拍摄250张照片,最高成交价是465 000英镑。

尼克·吾的行头中最宝贵的部分早已经被美国华盛顿新闻博物馆捷足先登了,你可以在那里看到他的徕卡M2相机以及1972年6月开始使用的35毫米的Summicron镜头。他的情况让我想到了罗杰·班尼斯特:回首一生,事迹全都被淬炼成弹指一瞬。然后,我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其他荒谬至极的相似之处。与班尼斯特一样,金福也在奔跑着,既是远离过往,也是奔向焕然一新且众所周知的未来,是奔跑拯救了她。尼克·吾将金福的奔跑凝固于时间之中,而我们也可以看到有千百名跑者以相同的奔跑的方式通过了终点线。

尼克·吾告诉我,他与金福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如今,金福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住在加拿大。她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亲善大使,也是一个为战争受害儿童提供支持的基金会的负责人。尼克·吾说,她依旧承受着烧伤带来的痛苦,但信仰让她得以保持坚强。她说,别人知道她是“照片里的那个女孩”让她感到很高兴。她管尼克·吾叫“尼克叔叔”。

尼克·吾也提到了有关这张照片的一个由来已久的误会。那天壮庞受到了两架飞机的轰炸,有些报道指出它们是受到了误导。但尼克·吾对这样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说,大部分人称那张照片为《燃烧弹女孩》,但他喜欢称它为《战争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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