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要买一只新表。无论如何,它对我来说都算是新的:它是在1957年制造的,也就是我出生前3年。表壳背面的镌刻显示,不久之后它被赠予了一位火车站员工,以感谢他在伦敦米德兰地区服务了45年。它镶嵌了15颗宝石,有纤细的蓝色钢制指针和黄色的数字。对于一只在近60年前的英国制造的上链手表来说,它很准时。我所在的这家店靠近伦敦的黑衣修士桥,可以俯瞰泰晤士河。卖表的人不允许我带走这只表,因为他认为它不准的程度让人无法忍受——在最好的时候,它每天会有15秒的误差,而如今,它一天会慢72秒。
这个数字是用一台被称为多功能校表测试仪的机器测量出来的。这台机器是个小盒子,可以将手表的运动放大,然后产生读数。“所有的制表技术都与细微的力量如何分配以及如何引入和控制细微的摩擦力有关,”这位店员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解说生命的奥秘,“在这只手表上,这一面的平衡效果可能被轻微地迅速提升了,它被敲击过,于是有点变平了。然而,另一面看起来更像是出厂时进行过提升平衡的处理,看这半球形多漂亮啊,它的触点只有这么小。”
诊断完毕后,他让我几天之后再去取表,他得重新校准一下。一个星期之后,我去取表,他说:“它看起来很准,我很确信这一点。你先戴上看看吧。”
我戴得称心如意,乐在其中。我骑自行车发生车祸时,它跟着我一起从手把上方翻落,却毫发无伤。它是切尔特纳姆·史密斯公司(Smithsof Cheltenham)的产品,这家公司在19世纪60年代进入钟表行业。史密斯公司最得意的日子是在1953年5月,因为在那期间,埃德蒙·希拉里爵士(SirEdmund Hillary)戴着他们的手表首次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在这次登顶之后,金色表壳的史密斯手表成为赠礼,用来感谢长年在工作岗位上服务的卓越的员工。1957年,一位叫O.C.沃克(O.C. Walker)的退休人员获赠一只镶嵌着15颗宝石的De Luxe手表,也就是我手上戴的这只。那时,他的服务已经届满,而铁路公司希望他记住自己离职的时间。
我遇到的店员叫克里斯平·琼斯(Crispin Jones),是一个40岁的伦敦人。琼斯体型高瘦而结实,态度温和,头有点儿秃,看起来有点儿像可爱版的裘德·洛。卖古董表只是他的副业,而他的主业是鼓励买家用全新的方式思考时间。
琼斯接受过雕塑家的训练,然后学习了计算机设计,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几年之前,他制作了一张会回答问题的办公桌。这类问题包括“我的爱会有回报吗?”“我的朋友们怎么看我?”“我丢掉的东西能找回来吗?”,等等。这些问题列在卡片上,卡片一共有30张。如果想要得到答案,使用者必须将卡片放在桌子的金属槽上。琼斯说:“这是在试着以古文明利用神谕的方式使用计算机,但问题是,答案出现的时候金属槽会越来越热。”卡片上的图案中隐藏着条形码,所以当你将它插入金属槽,就会启动电子读码机,在点阵上产生答案。例如,“我的爱会有回报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会……如……果……你……忠……于……你……的……”到了“忠于”时,金属槽就会变得非常热,可一旦你把手抽回来,系统又会重设,你也就见不到完整的答案了。最后的一个词(非常热)是“理想”。
琼斯对现代科技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很感兴趣:它给了我们什么?取走了什么?2002年,在有关手机的礼节还不明确的时候,他用手机做了一些实验。“你根本找不到安静的车厢,每个人都不断地在公共场合大声地讲个不停。”琼斯制造了一部手机,当使用者讲话太大声时,它就会发送出不同程度的电击,而且它发出的是敲打声而不是铃声。如果来电只是简单的寒暄,那它就会以轻缓、低调的方式敲打;但是,如果是紧急来电,那它就会用大声且引人注目的方式敲打。
后来,琼斯开始思考手表。他若有所思地说:“手表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们看待它的方式不同于看待手机或电脑的方式。而且,手表技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幸存者:大多数技术只要有个10年就已经过时到不行了,如果我用10年前的手机,那这就会是一种挑衅意味很重的行为,还会让我看起来极其古怪。然而,佩戴一只20世纪50年代生产的手表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他观察到,现在许多人都用同一款手机,但手表却依旧是少数可以表现个性的外在标志。“你可以通过手表编织许多有趣的故事,也可以重建我们对时间的思考方式。”
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琼斯受到了设计师安东尼·邓恩(AnthonyDunne)的影响。安东尼·邓恩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他在《赫兹的故事》(Hertzian Tales)一书中主张对电子产品进行更深思熟虑的批判,尤其是要在美学的基础上重新检视日常生活中的物品。2004年,琼斯撰写了一份宣言,提出了两个问题:“手表会如何损害佩戴者?”以及“如果手表能体现出佩戴者的负面个性,将会如何?”但是,他最具挑衅性的问题是:“手表如何以不同的方式表现时间?”
在设计师安东·舒伯特(Anton Schubert)、罗斯·科珀(RossCooper)和格雷厄姆·普林(Graham Pullin)等人的协助下,琼斯着手提出实际的答案。他们制作了几只手表的工作原型,其中只有一只在乎准确的报时。它们都有点笨重,由红木、钢材和电子LED显示屏组成,并带有能续航5天的可充电电池。这些手表不是圆形而是长方形的,看起来就像是AppleWatch的原型。
琼斯刻意为它们取了做作的拉丁文名字。第一只叫TheSummissus,别名谦逊表。它是“设计来提醒世人应该随时为死亡做好准备的”。这只手表有个镜子的表盘,而且会交替变换时间和这样的信息:“记得你终将死亡。”
第二只叫The Avidus,别名压力表。它能反映人们的心情,也就是受到压力而感到时间加速流逝的心情,以及在放松的情况下觉得时间变慢的心情。佩戴者可以压下表盘上的两个金属触点,之后脉搏就会启动显示屏。使用者的脉搏越快,时间就会跑得越快;反之,脉搏越慢,时间也越慢。而且,沉思冥想的状态会让时间倒流。
第三只叫The Prudens,别名谨慎表。佩戴这只表时,你不必看就能知道时间,在开会或约会时,让你不至于因为看表而表现出无聊或无礼的样子。这只表佩戴在手腕的内外两面,当佩戴者转动手臂时,就会有脉冲被传送到手腕上,对应着正确的时间。
第四只叫The Fallax,别名诚实表,它会投射出佩戴者是否诚实。许多手表都是为了反映佩戴者的财富和社会地位,然而这只表的目的更加纯粹:只要戴上表带,这只手表就会立刻变成测谎仪。它的表盘上会显示“谎话”,来警告你身边的人你不可靠。
第五只叫The Adsiduus,别名个性表。它会随机闪现各种正面和负面信息,如“你真了不起”、“你交不到朋友”或“你的明天会更烂”。
第六只叫The Docilus,别名内在表。它会以无法预测的间隔传出细小且令人不舒服的电击,导致时间的内在化,并减少你对手表和严格报时的依赖。
整体来说,这些手表代表着普鲁斯特式的白日梦有变成噩梦的威胁。在我遇到过的所有计算时间的人中,琼斯的才气最高,关于时间的深入影响,他的思考也最深邃。毫无疑问,他了解时间主导着我们的生活,然而,时间主导我们生活的方式是有意义且有建设性的吗?如果并非如此,是否有可能将它扳回正途?2005年,琼斯决定根据部分手表原型进行生产。
琼斯先生钟表店(Mr. Jones Watches)的工厂位于伦敦东南方的坎伯韦尔,离他在泰晤士河畔的店面约6.5千米。他的店面是个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虽然是拼凑而成的,但却能让人感受到积极努力的气息。这是一个单一房间式的店面,光线充足,墙上挂着一辆比赛用的自行车,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鼓励提高效率的海报。放眼所及,到处都被手表零件、工具、手表零件制作机器、手表调校机器、手表包装和手表占满。这里布满了琼斯10年来的实验与发明的痕迹,桌子下方的铁柜里还有更多相同的物品,简直就是零件实验室、零件博物馆以及零件激增的场所。
琼斯制作的第一只表是新版的The Summissus,它被重新命名为TheAccurate,并且时针上放上了“记得”这个词,分针则放上了“你终将死亡”。这只手表依然有反射的表盘,佩戴者仍会遭逢人生苦短的现实。然而,这次的表盘是圆形的,让它看起来比较不像一件艺术作品。它的目的几乎和琼斯其他所有的设计都一样,现在都已重新聚焦于激励倾向而较少负面倾向:时间令人困惑又难以控制,但时间同样也充满了魅力。
琼斯设计的第二只手表是The Mantra,如同TheAdsiduus,它是“积极/消极暗示表”。它的表盘上有个狭窄的窗口,每过半个小时会显示一则信息,积极信息之后是消极信息,如“做到最好”“永远孤单”“你有福了”“保持沉闷吧”。琼斯在产品目录上写道:“长此以往,TheMantra会让懦弱者变自信,骄矜者变谦卑。”这款手表是受法国心理分析家埃米尔·库埃(émile Coué)的理论启发而设计的,埃米尔·库埃认为,“乐观的自我暗示”可以增强积极思考的治愈力量。
对于早期的各项设计,一开始所获得的回响是令人备受鼓舞的,琼斯很高兴自己的创作能让这么多人感兴趣,尤其是他的作品还被极具影响力的腕表博客TheWatchismo Times进行了专题报道。为了获得更多灵感,琼斯寻求了钟表界以外的一些人的帮助。自行车手格雷姆·欧伯利(Graeme Obree)因打破一小时最远骑行距离的世界纪录而闻名,他协助制作了一款名为TheHour的手表。这款表是用一个显著的词注记每一小时时间的流逝,以及将时间用以思考这一个小时的价值。这些词包括“价值”“享受”“紧抓”“反省”“参与”等。
还有一款手表名为Dawn West Dusk East,是和艺术家布赖恩·卡特林(BrianCatling)一起设计的。它利用每12小时旋转一圈的点,达到让时间变慢的目的。表上的时间可能是4点15分或4点30分,但你无法确定是不是正确的。可是,这有关系吗?
另一位合作人是乔纳森·格尔舒尼(Jonathan Gershuny)教授,他是牛津大学时间使用研究中心(Centrefor Time Use Research)的联合主任。这款表名为The Average Day,由普通的手表指针以及表盘上的两个信息环组成。表盘上没有数字,相反,佩戴者会被告知通常欧洲人在特定的时间会做什么事。例如,在上午部分的表盘,7点30分到8点是“洗漱”,8点15到9点是“交通”,10点到11点是“工作”,11点到12点是“会议”;下午部分的表盘则变成,12点15分到1点是“用餐”,5点15分到6点30分是“社交”,8点15分到11点是“看电视”。佩戴者的挑战是打破例行公事,重获自由。
琼斯的生意上门了。这些手表每款各生产了100只,价格是115~600英镑,大多数是200英镑左右,卖表的利润会回馈到新设计和新车床与印刷设备上。因此,到了2015年春季,除了基本的石英或机械机芯,其他所有零件都是琼斯制作并装配的。琼斯先生钟表店促进了英国手表行业的复苏,也让他的顾客能用一种新颖的方式重新思考时间。他对时间的痴迷依旧继续着,但与之前已略有不同。
在琼斯设计的手表中,我偏爱一款名为The Cyclops的手表,琼斯说它“基本上是偷来的”,被偷的手表是Chromachron,由瑞士的蒂昂·阿朗(TianHarlan)设计,报时的方式是每小时显示不同的色块。The Cyclops也做相同的事,但是更为细腻。它的表盘上有一个黑色的圆环,会慢慢地通过圆盘上的彩色小圆点。这些圆点分布在表盘的圆周上,代表每个小时,此外并没有分针。因此,使用者对于时间的流逝只会有模糊的感觉。有评论者说,这是“一种让人放松的准确性”。
作为一只表却没有分针,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值得深思。我们与时间的战斗已经超过两个世纪了:我们曾经追逐火车,为了磁带而努力,坚决反对线性化的世界,而如今,我们有了机会可以让这一切彻底变得顺其自然。这就像是离开城市而躬耕于陇亩一样,我们之间有谁能完成这项任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