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在罗格斯大学的那次“糟心之旅”吗?其实上次我只讲了故事的一半,接下来我要讲的是另外一半,关于我内心世界的那一半。我已经描述过自己当时的行为——周围的人可以看到我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我与所有人都保持了一段距离,给人的印象是我对周围的社会环境漠不关心。很显然我从来不是一个患了自闭症的人,哪怕一会儿也没有。但是我的经历却是一个很好的经验教训,我把它称为“海飞丝效应”(Head&Shoulders effect)。
你可能还记得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海飞丝洗发水的广告宣传活动。在这些广告中总会出现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注意到另外一个人头上有头皮屑。看到对方有头皮屑的那个人会把对方的头皮屑指出来,然后说一些大致类似于“嘿,试试我的海飞丝”之类的话;再接下来,他会不失时机地拿出一瓶洗发水,递给那个受到头皮屑困扰的朋友。这个收到洗发水的人总是会说:“但是,你并没有头皮屑啊!”对此,第一个人则会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然后说“正是”。言下之意是,因为他使用了海飞丝洗发水,所以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原本也是有头皮屑的。这个广告的心理学含义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也许与他的外在行为表现是背道而驰的。我们往往倾向于假设人是内外一致的,但是因为人要对外部环境做出反应,并且总是会设法对自己的内在缺陷进行补偿或掩饰,所以人往往会内外非常不一致。
我在罗格斯大学度过的悲惨的那天里,人们是无法从我的外在行为表现猜测出我的内心体会的。我的行为和我的内心体会密切相关,但却是以一种极不明显的方式体现出来的。我的外在行为表现是反社会的,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社交活动、社交圈不感兴趣。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在面对社交圈时觉得不知所措罢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我当时对几乎所有事情都感到无所适从,但是在那一天,在所有铺天盖地而来的令人局促不安的事情中,周围的社交圈是最让我不知所措的。
那天吃下的药物让我的所有感觉细胞都“热”了起来。通常情况下它们都是冷冷的,不过如果那天有人对我进行脊椎抽液,那么一定会发现我的感觉细胞的温度非常高。但是,这个变化让我难以承受。我身上所有平时隐藏在“幕后”的知觉能力一下子全都蹦到了“前台”,而且非常强烈地发动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静止不动的、冰冷的环境肯定会让我痛苦不堪,但是那天我被淹没在了密集人群发出的吵闹声、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运动姿势以及其他一些突如其来的动作中。所有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了我,让我感到了不可预知的惊讶,甚至让我感到恐惧。那天的我之所以是反社会的,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些人,而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人这个简单的事实。但对我来说,那一天最难以应付的就是人。
如果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实际上并不是对社交圈不敏感,而是对社交圈太敏感了,那么又将会怎样呢?如果他们之所以会患上自闭症是因为在早期的社交互动中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痛苦,以至于这些只有一两岁的孩子宁愿选择与社交圈隔离,那又将怎样呢?如果出生不久后所感受到的过分强烈的体验促成了他们的社会隔离,那么在接下来的10年里,这些孩子可能会持续地错过无数个把大脑训练成社交能手的互动机会。或许,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之所以不愿意上学只是因为待在教室里让他们太痛苦了。去电影院看电影时,你可能有过这样一种经历,当工作人员在电影开始之前调试音响设备时,你会捂上自己的耳朵(我的妻子和儿子每次都会这么做)。如果你毕生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会不会去找一个相对安静一点的地方呢?
我猜想,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的社会情绪也许是极不敏感的,至少在某些方面肯定如此。但即使这是真的,问题仍然存在:他们是因为遗传原因而一直对社交圈不敏感吗?或者,这些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之所以不愿意接触社会,会不会是他们在童年时期对社交圈过于敏感而导致的一种合理反应?这就是关于自闭症病因的激烈世界假说(intense world hypothesis)。早期生活的痛苦经历导致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远离社交圈,从而使他们错过了能够锻炼心智解读能力的至关重要的社会信息。
激烈世界假说是一种相对较新、违反直觉的理论。那么,这种假说是否已经得到了一些证据的支持呢?在自闭症患者的群体内部,许多人都报告说,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感觉。杰伊·约翰逊(Jay Johnson)是一位患有自闭症的博主,他在博客里写下了自己的感受,来解释为什么他不愿意与他人进行眼神交流:
人真是一种既吵闹又令人费解的生物……他们通常都会指望我与他们进行眼神交流吗?我真的不知道你对这种眼神交流有什么感觉,但是对我来说,当我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而对方也看着我的眼睛时,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在触摸一只滚烫的火炉,我会因此而被灼烧受伤。对我来说,这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除了自闭症患者自己报告的这种几近于奇闻逸事的经历之外,还有许多实际的证据可以证明激烈世界假说的正确性——虽然实际上很少有研究人员在努力推进这个有些违反直觉的理论。考虑到所有人都有确认偏差倾向(指人们倾向于只搜索那些希望看到的东西),这种现象对激烈世界假说而言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迹象。
过去,人们普遍认为自闭症患者在情感上可能并不怎么敏感,部分原因可能是他们大脑的杏仁核的敏感性已经有所降低。正如本章前面已经讨论过的,杏仁核是一个体积相当小的大脑结构,它对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的情绪强度进行编码,并做出反应。对于人类来说,杏仁核似乎对于他人的情绪表达这类社会信息的输入特别敏感,特别容易做出反应。同时也有迹象表明,杏仁核在应对环境中一些非常积极或非常消极的情感线索时,总是更倾向于优先指向一些消极的情绪表达,如害怕和焦虑。甚至向一个处于潜意识状态下的人呈现一些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令人害怕的图片,也能有效地激活杏仁核。
科学家们让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和正常的成年人观看一系列面部表情图片(这些表情代表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比如,害怕或者愤怒),并对他们的神经反应进行了比较,从而获得了一些能够证明杏仁核与自闭症之间存在一定联系的初步证据。从大量这类研究中发现的一个最一致的结果是,自闭症患者的杏仁核对具有威胁性的社会线索的反应比较不敏感。这个发现再结合以下这个事实,即杏仁核受到损害的非人类灵长类动物身上会出现一些与自闭症患者相类似的特征,似乎可以说明自闭症患者之所以对社交圈反应迟钝,是因为他们的杏仁核没有或较少接收到来自社交圈的信息,也没有把注意力转向社交圈。
然而,最近一些集中关注自闭症儿童(而不是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的研究结果却表明,杏仁核与自闭症之间的关系与上述截然不同。自闭症儿童的杏仁核比发育正常的儿童更大。这种现象在2~4岁的孩子,甚至一直到12岁大的孩子身上都能够观察到。很显然,2~12岁是我们的一生中实现社会化的最关键时期,也是一段相当长的成长阶段,这些孩子的社会情绪的灵敏度在此期间会不断地增强,同时杏仁核也在不断地增大。
当看到一组被试的某一个脑区比另一组被试的同一个脑区更大时,我们通常会假设,无论这个脑区具体是做什么的,体积更大肯定意味着要做得更多。例如,爱因斯坦拥有一个异常硕大的顶叶——顶叶是大脑的一部分,它也是影响空间想象力和数学能力的关键部分,我们就知道,与其他人相比,他在某个方面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硕大的顶叶使得他拥有更强大、更优异的计算能力。当然,某个脑区的脑量更大并不必然意味着这个脑区能够把它通常分管的工作做得更好。但是,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他们的杏仁核比发育正常的人更大一些这个特点的意义确实类似于硕大的顶叶对于爱因斯坦的意义,那就是,更大意味着能够做得更多。
因此,自闭症儿童拥有一个比正常孩子更大的杏仁核这一点就意味着,这些孩子通常更容易显得焦虑不安,而这正是他们在环境面前表现得不知所措的一个迹象。自闭症儿童同时也表现出了比正常孩子更强的侦测、发现潜在威胁的能力,同时他们的杏仁核却无法像正常孩子的杏仁核那样习惯于去面对这些威胁(换句话说,正常的孩子在多次面对各种威胁后,能学会让自己冷静下来)。
研究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发现,即一个孩子在3岁时杏仁核体积异常增大,就预示着他在6岁以后的社会适应能力将更弱。除此之外,把潜在的危险信息传递给杏仁核的视觉神经通路也为我们寻找患有自闭症的孩子通常也可能患上多动症的原因提供了一些线索。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拥有的视觉信息处理过程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在完成像图7-2所示的“嵌入图形”任务中可能会具有一定的优势。但这同时也可能促使输入的信息在到达杏仁核后使其变得过度紧张。还有一些证据则表明,除了视觉信息外,他们对听觉信息和触觉信息也过于敏感。
所有这些结果都与激烈世界假说一致。不过还有一点让人困惑不已,那就是为什么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在应对表达特定情绪的各种面孔时,其杏仁核反而会更加不活跃?我们在跟踪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观看各种面孔的照片时的眼球运动情况后,得到了一些重要线索。当正常人观察一张面孔时,他们会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观看眼睛和嘴巴这两个地方,不过,花在观看眼睛上的时间显然更多一些。这两个地方特别能表达和传递大量有关他人情绪状态的信息。而当一个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观看一张面孔(面部照片)时,他们的眼球运动表明,他们的关注点与正常人完全不同。患有自闭症的人在观看面部照片时,其眼光通常都会非常随意地转动,他们通常会花大量时间去看那些只能表达和传递最少信息的部位。正常成年人花在观看目标对象的眼睛上的时间几乎是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的两倍。
体现在社会凝视方式(即我们观看他人面孔的方式)上的这些差异表明,自闭症患者在观看他人的面孔时,之所以杏仁核的活跃程度低,是因为他们不去观看通常能够激活杏仁核的表现人的情绪的那部分面孔。威斯康星大学的里奇·戴维森(Richie Davidson)的研究团队对这个观点进行了检验。他们发现,当患有自闭症的成年人在观看那些表达了强烈情绪的对象的眼睛时,他们的杏仁核的活跃程度比正常人更高。
与之前的研究相比,在这项研究中,主试并没有关注被试眼球的运动。在成长发育过程中,自闭症患者可能并没有完全学会密切注意那些与情绪有关的信息来源,因为这些信息会令他们觉得痛苦。而他们在成年后之所以不怎么会对这些信息做出反应,是因为他们已经采取了某种应对机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是自闭症患者的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但是我们都知道,许多人都会运用某种策略进行自我保护,这是从环境中习得的;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地运用着这种策略。
自闭症与任何大家熟知的心理障碍一样,非常复杂。要找到自闭症的病因极其困难,涉及许多潜在的致病因素和发病途径。不过如前所述,激烈世界假说似乎是一种很有前途的理论。这个假说是违反直觉的,因为它表明,从外表上看,自闭症患者似乎对社交圈非常不敏感,但是这种表面现象与自闭症患者的内心对世界的体验完全不同。这也就表明,自闭症患者对社交圈的厌恶和回避只是他们每次碰到让他们觉得不知所措的事物的一种应对机制,这种“事物”就是人——人确实是他们接触最多、互动最激烈,同时也是最不可预测的一种事物。由于在成长的早期阶段错过了无数次接触社交圈的机会,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在大脑发育的关键时刻失去了增强心智解读能力的机会。于是,这些孩子永远也看不到(或者听不到)能够让社会心智变得更加成熟的各种信息了。
在这章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的社会心智是何等不可思议!当它正常发挥作用时,它所实现的功能令我们惊异;而当它无法正常发挥作用时,它可能带来的后果也令我们吃惊。共情堪称一种分享他人情感的完美的同情风暴;有了共情,就能够深切地理解他人的心理感受,知道别人需要什么帮助和安慰,并且会产生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不计报酬地为他人的利益采取行动的亲社会动机。自闭症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的情感风暴,只不过它带着深厚的悲剧色彩;在这场情感风暴里,无所适从的孩子们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当前的幸福而彻底放弃各种有益的体验,尽管这些体验是极其难得的训练,能够使他们发展出健全的心理机制,让他们在成年后更有效地与他人进行沟通。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到,社会痛苦和社会愉悦都是真实的,在所有哺乳类动物身上都存在,而且与物理疼痛和身体愉悦一样都依赖于同一些神经机制。这些痛苦和愉悦的感受促使我们产生渴望与能够帮助我们安然度过年少时光以及能够让我们以后的生活过得更好的人保持密切联系的强烈动机。我们也看到,确实存在一些能够让我们把对社会连接的强烈需求转变为朋友、亲人和同事之间既体贴又持久的关系的社会认知机制。因此,利用我们解读心智的能力,在如何与他人和睦相处这件事上,我们完全可以提早做出计划先行一步,而不是永远落在后面,被动地进行回应和防御。人类有运用镜像系统理解以及模仿他人心理与行为的能力,这一点与猴子和类人猿等灵长类动物都是一样的。相比之下,人类所拥有的最复杂的心智解读能力却只有一部分是与类人猿共享的,另一部分则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
接下来,我们将转而讨论进化所下的第三个,也是最让人惊奇的一个赌注。建立社会连接的渴望以及理解他人的思想和感受的能力,对于创造一个高效的社会网络无疑是至关重要的。而其中最关键的是,进化已经塑造了我们,使得我们能够自然而然地适应所归属的群体,并让我们变成周围的人希望我们成为的那种人。这正是进化的狡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