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也就是我从罗格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日子。长期以来我一直对人类的心智问题有着浓厚兴趣(对现实世界是如何在大脑中建构起来的这个问题尤其感兴趣),同时也对像菲利普·迪克(Philip K.Dick)等以创作改变现实的作品而著称的科幻作家描绘的虚拟世界很感兴趣,这些兴趣推动我积极地思考与年轻人心智变化有关的问题。这或许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如果人的心智是有弹性的,而且现实也会因心智的变化而改变,那么我又怎么能错过亲身经历的机会呢?再想弄清楚那天下午我到底服用了什么药物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事实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从那件事中到底得到了什么。在从罗格斯大学毕业前的几个星期,我和同住的几个舍友一起去库克学院参加一个午间庆祝会。在去的路上我们全都吃了同一种药物。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而我却经历了一次终生难忘的“糟心之旅”,真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脑海中重演那一天的经历,目的是为了提醒自己:药物并不是我们的朋友。但是,当我想起这次可怕的经历时,我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当时的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他们也不可能告诉我,我的内心感受是什么。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摄入了一种比劣质桶装啤酒更差的物质,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却忙于找乐子,根本无暇顾及我。当时的我给人的感觉一定是非常的古怪、别扭以及“反社会”(希望其他时间的我并没有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我远离人群,寡言少语,而且不敢与人进行眼神接触。我甚至怀疑,那天的我看起来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自闭。
自闭症(autism)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它影响了全世界将近1%的人口,其主要症状包括人际交往障碍、言语发育障碍以及行为刻板古怪。亚斯伯格症候群的症状比典型的自闭症稍轻,它是指在没有语言障碍的情况下出现人际交往方面的困难;目前在临床上通常把亚斯伯格症候群诊断为一种泛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简称ASDs)。如果说共情是社会心智的顶峰,那么自闭症便是社会心智的低谷。为了解释自闭症患者为什么会在社交圈中出现如此严重的困难,近年来已经出现了许多种不同的理论。然而,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有时,事情的本质几乎与表面上看起来的恰好相反。
就在为心智解读理论而设计的第一个“莎莉—安妮任务”完成后的短短两年,英国心理学家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他是萨莎的堂兄弟)、艾伦·莱斯利(Alan Leslie)以及尤塔·弗里斯提出,患有泛自闭症谱系障碍的人可能缺乏心智解读能力。你能想象出这些患者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吗?在这个世界里,你无法根据他人的信念、目的和情感去理解他们的行为。你可以尝试着在自己的下一次社交经历中努力体验一下。事实上,你可能很难做到像缺乏心智解读能力的人那样去看待一切,而这恰恰表明这种心智能力是正常人的“基本操作系统”的一部分。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你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有点像外星人——你周围活动着的所有“人”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一堆堆没有任何意义的物品而已。如果你不能“看到”别人行为背后的思想,那么所有的行为都会变得随机且完全不可预测。如果持续用这种方式“看”世界,你还能保住一份工作、交到朋友,抑或维持住一段长期的关系吗?心智解读能力的缺失似乎可以解释自闭症患者在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所有困难。
巴伦—科恩及同事们用“莎莉—安妮任务”对三组人进行了测试。这三组人分别为患有自闭症的11岁儿童、患有唐氏综合征的10~11岁儿童以及发育正常的4~5岁儿童。发展心理学家们常用的一种衡量标准是“心理年龄”(mental age),利用这种方法就可以根据孩子们的整体心智能力把实际年龄不同的孩子们放到一起比较。研究结果表明,患有自闭症的11岁孩子的心理年龄是5岁,相当于那些实际年龄比他们小得多,但心智发育正常的4~5岁的孩子。
与过去的研究结果一样,发育正常的5岁孩子在“莎莉—安妮任务”中的表现相当好,85%的孩子的回答都是正确的;相比之下,在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中,只有20%的人通过了测试——这一结果与发育正常的孩子相差太大了。自闭症儿童在测试中表现不佳是因为他们对任务的一般认知出现了困难吗?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在测试中的表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实际上,他们的通过率与发育正常的孩子一样。此外,在回忆在“莎莉—安妮任务”中所发生的事情时,三组孩子都表现出了同样的能力。因此,患自闭症的孩子并不是因为自己记不住所发生的事情而无法通过“莎莉—安妮任务”测试。这些研究结果表明,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就是在心智解读能力上存在特定的缺陷。后续一些研究进一步证明了,这个群体还存在着其他心智解读能力缺陷,包括无法理解他人虚张声势、挖苦讽刺、嘲笑以及失礼等行为。
自闭症患者也几乎不会从角色的心理状态或心理特征(包括信念、情绪和个性等)出发,去描述第5章讨论过的“战斗中的三角形”动画(见图5-1)。耶鲁大学心理学家阿米·克林(Ami Klin)报告了心智发育正常的人与自闭症患者对这个“战斗中的三角形”动画的描述。这些描述可以让我们更加全面地认识心智解读能力缺陷的具体表现。首先让我们来看看心智发育正常的孩子的描述:
这个动画说的是,较大的那个三角形就像一个大孩子或者一个恶霸,在两个比他小的孩子(一个小圆形和一个小三角形)参与到游戏中之前,他一直独来独往,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样。小圆形不仅有点害羞,而且有些害怕,稍小一些的三角形则站出来保护自己和小圆形。于是,大三角形就妒忌了,并开始捉弄小三角形。小三角形觉得很难过,它说了一些类似于这样的话:“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你读到这些描述时,你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那里发生了一些社会事件;你也可以体会到参与这场“活剧”的每位参与者的感受。这种描述充满了心理状态语言,因此也就使这些动画图形具有了“思想”,并表达出了它们的内心世界。毫无疑问,以这种方式描述这个情景其实非常自然;同样,当我们听到有人用这种方式描述时,也觉得很自然。
然而,与此相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的描述却是这样的:
这个大三角形走进了这个长方形里。还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个小圆形。这个大三角形又走了出来。这些图形弹来跳去的。后来这个小圆形又走进了这个长方形里。这个大三角形和小圆形都在盒子里。小三角形和小圆形围绕着彼此走了好几次,它们似乎是相互吸引的,这可能是因为存在着某种磁力的缘故。之后所有这些图形都从屏幕上消失了。
如果你只读到了第二种描述,那么根本就无法搞明白整个“故事”是如何发展的。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在描述这些运动着的图形时,不会考虑任何实际意义——无论是社会意义,抑或是其他方面的意义。严格地说,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对图形的运动的描述其实比正常的孩子更加准确,这一点非常重要。在患有自闭症的孩子眼中,这个大三角形并不是一个恶霸,它当然也不会心存妒忌;那个小三角形并不会害羞,也不会害怕。它们就是一些图形,不带任何思想、情感和个性。
虽然患有自闭症的孩子的描述更为准确,但是他们的描述却很不实用。从这种描述中,我们无法得知那里正在上演着一场“活剧”;也无助于我们(以及患了自闭症的人)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场法律诉讼?一番打斗?抑或一次催人泪下的团聚?)。我们要记住的是,在这个社交圈中,当所有其他人都拥有心智解读能力,能够以某种“心理视角”去看待周围的世界时,如果你不能这么做,那么对你来说将会是非常不利的。自闭症患者既然无法从“心理视角”看待这些图形的运动,那么,他们与其他人交流与分享对事物的看法的能力也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因为其他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与他们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