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颖和熟悉手拉手
毫无疑问,计算机和相关技术的发展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带来了重大变革。对于那些生活在没有计算机、没有计算机网络时代的人,他们的孩子会惊奇于在这样一个落后的社会,人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所以,计算机可以算是20世纪最伟大的创新了。而且人们往往认为这样一个全新的、毫无先例的事物充分占据了我们的生活,那它一定与先前的概念彻底决裂了,这样全新的范畴才会产生。所以这些新范畴与任何类比都没有任何干系。
如果计算机技术的创新如此巨大,那它不是远远超出了仅仅使用各种类比所能承载的范围吗?事实上,恰恰相反,能够产生突如其来的巨大创造力,它的先驱怎么可能不依赖熟悉的概念呢?普通公众怎么可能吸收海啸一般扑面而来的全新思想,而不通过类比把新技能与熟知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呢?简单的事实是,普通人只有通过建立在熟悉的日常范畴之上的朴素类比才能与革命性的新技术建立联系。这些类比是他们的支柱和依靠,使他们在技术术语的海洋中不至于迷失。下面的备忘录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请找到我的“近期事项”文件夹,把里面的文件复制一份,把它们放到“已付账单”的文件夹内并送一份到我的地址。然后清理一下凌乱的桌面。另外看一看我的“杂物”文件夹,把里面过时和无关的东西清掉。完事之后,请清空垃圾,关掉所有窗口。多谢!
这段文字如果写于20世纪70年代,其中所指的会是木制书桌,一些纸箱、文件和纸张,一个金属废纸篓,玻璃窗户和一个住址。备忘录里的事情不会引起任何误解。然而在今天,这段话却是歧义多多,因为里面提到的办公用品和家具既可以指实物也可以指非物质的表现。它们互为类比、联系紧密,很难分清。
计算机技术,这一21世纪与20世纪的分野标志,依赖了大量与旧传统的类比。这些类比之间的联系异常紧密。甚至完全可以杜撰出一个仿真场景,让人无法区分所指的是哪一个世纪的技术。在现实世界可以完成的活动,在虚拟世界都有对应的活动。桌面、文件、文件夹、垃圾,这些东西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几乎所有可以在电子环境中完成的事情都可以用传统的方式来完成。今天,人们读着不能揉皱的文件,把它们放进不能撕碎的文件夹中,摞在不是木头制成的桌面上,把它们送到没有具体地理标识的地址,把没有把手的窗口打开或关上,用手指点几下就可以填满或清空垃圾。人们总是通过最熟悉的情境的类比来完成这些任务。
计算机为社会带来一场巨变,但却没有给词汇带来巨大冲击。原因在于,这些强大的设备都嫁接在熟知的范畴上,而且全盘照搬这些范畴的标签。近些年,人们都在谈论虚拟技术。他们使用的术语一点儿也不会让祖辈感到讶异。和过去一样,我们打开邮箱查看邮件,将信件送到某个地址,发送和接收文件,访问场地(网址),和朋友聊天,搜寻所要找到的东西,查阅页面,创建新的连接,浏览,将无用的文件丢到垃圾桶里,打开或关上文件夹和窗户,等等。
当然,有一些新的表达方式会让30年前的人大感困惑,诸如,“在服务器上寄存网页”“用浏览器在网上浏览”“安装防火墙防范黑客”。然而,即使是这些因为陌生而感到好笑的表达方式也用它们独特的方式见证了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电子活动都反映着周围的实体世界。这些呼之欲出的幽默交叉表明,人类完全依赖于熟悉的范畴以便对全新的现实作出调节。如果黑客使用网络传递藏在电子垃圾里的病毒,那么谁说我们不能建立防火墙来保护自己免受这些鬼把戏的伤害?
对围绕网络和电子技术的新生专业词汇更加系统地进一步考察证实了我们的论点:人们熟悉的、有形的日常范畴是全新现象的占压倒多数的、最标准、最可靠的类比来源。例如,下面这100多个术语都可以从远在计算机开始对社会产生任何影响之前出版的字典中找到。但是,在今天读来,它们都获得了计算机专业术语的意义。
账户、地址、地址簿、动画、存档、附加、位、书签、获取、代理、寄存、算法、引导、浏览、错误、刻录、按钮、捕获、卡、聊天、片、清理、单击、调用、回调、上下文、关闭、压缩、连接、复制、崩溃、切、删除、桌面、磁盘、码头、文档、调试、拖放、转储、条目、擦除、图、文件、查找、防火墙、文件夹、字体、论坛、黑客、重点、历史、家、主机、图标、图像、输入、安装、垃圾、键、键盘、库、刷新、链接、邮件、邮箱、地图、匹配、鼠、菜单、移动、导航、网络、打开、输出、垫、页面、调色板、粘贴、外设、点、弹出、端口、首选项、预览、打印、进程、程序、退出、阅读、读者、记录、保存、屏幕、滚动、搜索、分区、模式、指针、参考、解析、分辨率、返回、语义、选择、发送、服务器、表、购物车、快捷方式、睡眠、风格、冲浪、选项卡、缩略图、工具、垃圾、打开/关闭、病毒、墙壁、窗口、工作场所、蠕虫、写、变焦……
乍一看,有人会说这些术语中有许多是靠不住的,因为它们不是取自与旧观念相关的类比,或者说它们的旧定义和新定义之间没有直接联系,就像“杜鹃”的两个不同的意思一样(一种花的名称和一种鸟的名称)。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属实。表现新技术的意义和源自旧领域的意义在语义上具有直接联系。除了个别几个术语,如“鼠”和“片”,它们的日常生活和技术术语之间的类比源自视觉上的相似性之外,这些熟悉的术语背后无可争辩地隐藏着将新与旧连接在一起的抽象过程。
有时,可以在时代久远的定义中发现许多令人陶醉的意义。今天的技术是完全不会用到这些定义的。例如,在第4章引用过的1932年版的《冯克与瓦格纳尔斯标准英语词典》中是这样给“browse”“folder”和“hacker”定义的:
browse:
及物动词。以……为食,例如,嫩枝、草等;啃,慢慢吃;有时也指吃草,如,山羊在啃树篱。
不及物动词。吃正在生长的植物的嫩枝等;吃草。
folder:
书桌,名词。1.专为写字或学习而设计的桌子,通常有一斜面,用来盖住下面的储存物;通过转喻,指从事文案的职业;职员的工作。2.桌子或讲台,为了面对公众宣读或布道,有时通过延伸,用于整个布道坛或泛指神职。3.用来装书写用具的箱子或盒子,其顶部,或打开之后,有一斜面,供书写用。
hacker:
一种工具,用来在树干上砍出切口,让树汁流出。
想象一下,在计算机发明前不到10年,收音机和电影、汽车和飞机、电话和唱片已经存在,甚至流行。在那个时代,上面的三个词的定义让今天的人读来显得出奇地具体,适用范围有限,而且显得古雅。事实上,如果接待一名从那个时代穿越到今天的人,就得花点儿时间给他解释这些词的现代技术含义。旧意义和新意义无疑是表亲,然而,真需要一堂认真的速成班和不小的想象飞跃才能说清楚某些填补时间空白的类比。但是,一旦搞明白它们之间的抽象共核,一切就都清楚了。
例如,看一看“hacker”的当代定义:侵入数据库让信息非法流出的人。这里故意突出了它与1932年定义之间的类比。即便如此,二者之间的概念空白仍然有很大的距离。这个心理距离让我们想起大萧条之后的加利福尼亚州风景如画的圣克拉拉谷的乡村,短短几十年之后,点缀着果园和小农庄的优美景色变成了超现代的大都会区的硅谷,挤满了高科技公司、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高级住宅区,以及多得数不过来的泰国、印度和中国餐馆。
你的旅行计划已经放入购物车
许多词汇获得了侧重计算机的现代意义。这一趋势不但促成新范畴的产生,而且有助于让上述术语背后的抽象本质表现得更清晰(见第4章的讨论)。你已经看到“书桌”这个词,它的最初意义是怎样促使类比延伸、使旧概念扩展并用在虚拟(或“软件”)实体上。这一类比延伸又回过头来使旧范畴变得简化而精练,过去占据中心位置的性质现在变得表浅因而可有可无。例如,地址的虚拟概念让我们明白,过去邮寄地址的概念中有形的地理位置的含义已经不再是现代概念的关键部分。现在的关键是利用象征性标签的可达到性。当信息被送到一个电子地址,只要它能够抵达相关的个人就算达到目的。这个人的地理位置变得无关紧要,就像桌面是木制还是由像素组成的那样无关紧要了。简言之,由于地址范畴的电子版最近才出现,所以可以看到地理位置已经与这个词无关,尽管地理位置一直是这个概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网页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奇怪的语句。例如,“你的旅行计划已经放入购物车”。这些句子反映了前文讨论的趋势:当范畴经过类比延伸后,它们的本质显露得更清楚了。网上购物车与实体购物车有许多共性。它们收集潜在的购得物。对于放在车里的东西,在你到达“收银台”之前,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在现实生活中,即在“过去的好时光”,在计算机尚未主导人们生活的时候,如果有人说“将旅行计划放入购物车”,你一定会觉得很荒诞。然而,旅行计划和车这类旧的狭窄范畴,在过去或许显得荒诞,但在新的宽泛的范畴中却不必如此,因为,如果旅行计划是潜在购得物,购物车变成潜在购得物的存储所,那么“将旅行计划放入购物车”就显得无伤大雅,甚至是顺理成章了。
要想把一个概念在技术革命之前和之后的意义优雅地结合在一起,找到这样一个新的范畴需要跳跃到一个相对更高的抽象层次。例如,防火墙、黑客、外部设备和接口这些术语。在线上领域,防火墙是防止黑客袭击的保护层,但在传统环境中,“防止黑客袭击的防火墙”几乎没有意义。同样,在计算机环境中,如果说“将外部设备插到接口上”,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但在计算机出现之前,这句话听上去就像胡言乱语。
然而,还有一些其他范畴,例如,地址、书、键盘、移动、屏幕、删除和发送,这些术语似乎不经扩展或延伸就可以与它们的新意义结合起来。你可能认为这些范畴从技术的大动荡中脱逃出来而毫发无损,或者经受了地震而安然无恙。但是,真实的情况要微妙得多。例如,电子通讯录与它的纸质前身不同,它不是一个实在的物体。你在上面“写”地址,但却不是用笔而是通过打字,或者可能通过口授。你可以用它毫不费力地做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用传统的通讯录会非常费事,比如,用电话号码找一个人。
虚拟通讯录是否属于“通讯录”的范畴,或者是否类似于传统的通讯录呢?这个问题无须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中一分为二的预设是一个伪命题。某物属于一个熟悉范畴或类似于一个熟悉的事物,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分野,而且不应该看成是对立的,或者相互排斥的。它们都有滑动的尺度(或灰度),这取决于感知的主体和环境。事实上,范畴成员的强度归根结底就是类比的强度。科技术语渐进而自然的延伸就是一个极佳的例证,它说明类比和分类是一枚银币的两面。
那么用动词表达的概念,例如,“移动”“擦除”“发送”,又如何呢?这些词的意义经过了计算机革命之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你能说把一份文件从一个硬盘里的文件夹“移到”另一个文件夹中,与将一份纸质文件从一个硬纸文件夹移到另一个硬纸文件夹是完全一回事吗?或者,你能说在屏幕上划出形成字的像素然后点击“消除”键,与用铅笔的粉红橡皮头快速用力地擦拭纸上的字迹直到消失,完全是一回事吗?你能说送一份电子信件与用“正常”邮件送信是完全一回事吗?当寄送有形的信时,你必须让这封信实实在在地离开你;而当发送电子邮件时,信的原件仍然保存在你的硬盘里。某些词语乍看好像没有因为用在计算机领域而得到扩展,但实际情况是这些词的范畴确实被扩展了。而且正是因为类比把它们与熟悉的日常范畴联系了起来,这些扩展和延伸才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