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节目有时候会引发一些争议,在评论区时常会有听众辩论,听众西西就问我,总是看见有些人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逻辑,她感觉逻辑这个东西很玄妙,给他的感觉,似乎是只要是自己满意的就是有逻辑,不满意的就是没逻辑。她问我逻辑到底是什么?怎么样才算是有逻辑,怎么样才算是没逻辑呢?
今天跟大家来简单谈一下什么是逻辑。首先,逻辑学是一门很严肃的学问,不过他的枯燥程度不亚于数学。实际上,有种观点认为逻辑学是数学的一个分支。如果按照教科书式的方式来告诉你什么是逻辑,那基本上我只能给你堆砌一大堆不明觉厉的名词,例如,逻辑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归纳推理、演绎推理和溯因推理。听听这些名词你就能感受到那种浓浓的教学气息了。如果我再跟你说,如果把逻辑分分类的话,那又可以分为形式逻辑和非形式逻辑,形式逻辑又可以进一步分为符号逻辑和数理逻辑,符号逻辑又有两个分支,命题逻辑和谓词逻辑。正常人听到这些没有不晕菜的。而且,还有大量的与逻辑相关的名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分类,或许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搞清楚整个逻辑世界的层次结构吧。当然,所谓的层次结构也都是人为定义的,只要是人为定义,也就免不了会有分歧。我给你念一些这些不明觉厉的名词,让你感受一下逻辑学的复杂程度,比如说:布尔逻辑、直觉逻辑、多值逻辑、亚结构逻辑、非单调逻辑、模态逻辑、可废止逻辑、模糊逻辑等等,我大概只念了维基百科上能查到的跟逻辑相关的词条的四分之一的名词吧。我的感受是,逻辑学确实是可以作为一门终生研究的大学问。
为了让你能直观地感受一下,这些教科书式的逻辑学都在研究一些什么样的问题,我找了一道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也就是简称 GRE 的逻辑考题。20 多年前,我也曾经是一名复习备考 GRE 的考生,但是花钱到上海交大学了一个多月的 GRE 培训班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放弃考 GRE 了,因为当时我觉得题目都太变态,要记住几百种乐器的英文单词,要记住表达“下流”的几十个不同的单词,就跟孔乙己说回字的四种写法一样。我觉得我与其花大量的时间学习这些,不如还是直接找一份编程的工作能学到更多有用的知识。不过当时觉得逻辑题还是挺有意思的,我举一个过去 GRE 逻辑题的例子,现在的逻辑题可能改革过了,不再出这样的题了:
A、B、C、D、E 5个人当中,有 2 个人是从来不说谎的老实人,但是另外 3个人是总说谎的骗子。下面是他们所说的话:
A:“B是骗子。”
B:“C是骗子。”
C:“E是骗子。”
D:“A和B都是骗子。”
E:“B 和C都是老实人。”
问,到底谁是骗子,谁是老实人。如果你解出了答案,可以留言告诉我。
不过,日常生活中我们讲的逻辑跟这种严格的数理逻辑还是有所区别。逻辑是我们在日常与人争论的过程中,被使用频率非常高的一个词,似乎人人都懂逻辑,讲逻辑。我觉得我今天给大家总结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逻辑谬误,可能才是对大家最有帮助的。我把常见的逻辑谬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形式谬误,一类是非形式谬误。当然这种分法本身也不是有一条清晰界线的,这只是为了便于记忆和表达,我这么分着说,显得条理比较清晰。
先说形式谬误,这是某个观点陈诉中,因为结构上的缺陷而导致论证的过程不符合逻辑的情况。因此,对待这样的逻辑谬误,我们仅仅只需要分析论证的形式,就能发现谬误或者矛盾,根本不用分析具体说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就能得出论证本身是站不住脚的。
最常见的一种逻辑错误就是把一个真命题的逆命题也当成是真的,比如说科学史上有很多伟大的理论一开始不被主流科学界所接受,这是一个真命题,我们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因此就有人以此来论证他的逆命题了,因为我的理论现在也不被主流接受,所以我的理论也是伟大的。再比如,因为发生过少数人是对的情况,所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所以我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相信的理论就是真理。一个命题的逆命题有可能是真,也有可能是假,它们在逻辑上没有必然关系,所以,这么论证就是站不住脚的。
再比如,把整体的具有的属性当成是每个部分也具有的属性,或者反过来,把部分当成是整体。我以前做软件的,我很清楚,尽管单元测试都通过了,就是说软件的每一个模块都通过了测试,但这并不能说明整体软件也一定能通过测试。香蕉和黄鱼单独吃都挺好吃的,但不代表香蕉炒黄鱼也一定好吃。鸿茅药酒中的 67 味中药,其中的每一味药材在药典中都记载着能治疗某几种病症,但不意味着混在一起就能包治百病了。
再比如,循环论证,把待证明的结论也包含在证明的过程中。例如说,你如果不信上帝,就会下地狱。这句话已经隐含了有一个上帝会把人送入地狱。所以,你不能用地狱去威胁一个无神论者,这没有逻辑。同样的道理,有人对我说,因为你不相信上火,所以你看你昨天吃了那么多瓜子,今天就上火了吧,现在你总该信吃瓜子会上火了吧。这个论证过程中已经把所有吃瓜子产生的后果都归因于上火,因此这种循环论证可以说怎么都不错,也可以说没有逻辑。
最后,还有各种错误的因果关系。把前后关系当做因果关系,或者倒果为因。把相关性当作是因果性,或者忘记了一果多因和一因多果等等。关于这部分内容,可以听我之前的一期听众问答《用概率解释因果关系到底科学不科学》。
以上这些是我认为常见的形式谬误,这类谬误不需要你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只需要分析观点的论证过程即可,因此,当有人指责别人不懂不要乱说,或者说你没学过什么,就不要批评时,这个人本身就已经不讲逻辑了。因为对于形式谬误,是不需要关心具体内容的。我们应当听清楚别人到底批评的是什么,再判断他的批评内容是属于形式逻辑上的批评还是对于专业内容的批评,这时候才能继续说他有没有资格批评,否则就很容易变成人身攻击了。
说完了形式谬误,我再来说一些常见的非形式谬误。这类谬误就是五花八门了,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观点本身的内容。再次申明下面的分类只是为了便于理解和记忆,并不是严格的定义,也不是一个完备的分类,甚至很多情况下,一个例子可以同时分到很多不同的类别下面。
第一种,叫诉诸结果,也就是用一个观点的成立或者不成立的结果好坏来证明这个观点是否成立。例如,如果全球变暖是人类活动造成的,那么人类就不要活动了,因此,全球变暖不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宗教人士有时候会说,如果不信上帝,不信善恶有报,人们就会为所欲为,所以,上帝必然存在。
第二种,是竖立错误的靶子,故意用一种错误甚至是滑稽的方式说出别人的观点,然后再证明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比如,当年很多人嘲笑进化论,说赫胥黎先生你是否承认自己的祖母是猴子变的。这就是通过歪曲别人的观点来达到攻击的目的。再比如攻击现代医学的人经常会说,现代医学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你如果头疼去医院做检查,很有可能神经系统出了问题,现代医学要治疗的是你的神经系统。而一个人脚疼,可能是痛风,这时候的治疗方案跟脚完全没有关系,而是要减少嘌呤的摄入。同样说现代医学是治标不治本的,基本上也是同样的逻辑谬误。现代医学只有在实在找不到本或者是知道本但无法治疗的情况下,才会转求能够缓解症状。病理学、毒理学等寻找病因、病源的研究是现代医学最重要的研究方向。
第三种,叫简单归纳,或者说直觉归纳。在统计学上,样本太小,或者样本不具备广泛代表性,是不能得出结论的。例如,有人说我每次鱼刺卡喉咙,喝一口醋马上就好了,所以就得出喝醋能软化鱼刺的结论。这是极端的反例,就因为自己一个样本就敢下结论了。比较普遍的是这样的句式:我周围的人都是靠喝藿香正气水防治中暑的,所以这个药对治疗中暑很有效。上次在我某一期节目的留言中,我看到有人说,自己问了一下奶奶,奶奶说当时村子里面没死几个人,所以就得出结论当时中国也肯定没死几个人。安检就是一个摆设,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查出什么东西。
第四种,叫万能定义法。这在西方国家,有一个对应的俗称是“不是真正的苏格兰人”,有一个故事是这样,一位叫哈密什的苏格兰人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英格兰人犯罪了,于是说:没有苏格兰人会做这种事。结果第二天,报纸上又登了一个苏格兰人也犯了同样的罪,哈密什没有承认自己的观点是错的,而是说“我的意思是没有真正的苏格兰人会做这种事”。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会错了,因为犯错的人都不是真正的苏格兰人。这就好像有些人为出错的风水大师辩护,他们都不是真的,是假的。哪怕这些人确实是根据古籍经典做事,也是假的,因为我们找不到一个什么是真正的风水大师的定义,而是根据结果来作出的万能可变定义。
第五种,是举证责任倒置。很多人会以没有证据证明某个命题是假的,来论证某个命题就是真的。把证据的缺失当成是证据不存在的证据。比如说,因为不能证明某个 UFO 现象是已知的任何自然现象,就当做是外星人飞船的证据。实际上,举证责任应该是提出非凡主张的一方。不能证明不存在可不代表必定存在。另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想要证明不存在在逻辑上也是没有可能的。
第六种,把自己的无知当证据。例如,我真的难以想象就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技术,人类就能登陆月球。我难以相信古人怎么可能建造出金字塔这样的庞然大物。这时候,比较耿直的一种回应可能是:这就是你为什么没有成为科学家的原因吧。
第七种,把偶然当必然。尽管一系列偶然的事件有可能导致一个不好的结果,但论证者会无视这种偶然性的概率,无限放大可能性,以最后导致的可怕后果为证据,来反对某个观点。这种谬误的一种最常见的句式就是“如果人人都怎样怎样”,在我的印象中,采用这个句式的论证几乎全都是霸权式论证。往往对付小学生很有效,例如某个小学生上课的时候尿急,老师就会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我的课还怎么上?类似这样的论证还常见于某些管理部门逃避自己的责任,无限放大偶然事件,以如果人人都怎样来踢皮球。鲁迅先生在《而已集?小杂感》一文中,批评某些卫道士时就写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现在很多地方的管理制度其实就是建立在这样的逻辑谬误之上,其实质只是想逃避监管责任。
第八种,就是对人不对事。在西方国家有一句广为流传的俗语,是一句拉丁文:tu quoque,用英文说就是 you too,你也一样。就是反驳某人的观点时,不关注观点的内容本身是否有理,而是转而指责这个人的人品。比如,有人说应该保护知识产权,反驳的人就以谁没用过盗版,你也一样来反驳。我看,每次我在节目中提到方舟子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这样的情况。我们中国人常说对事不对人,在讨论一个命题时,最好先把感情因素放下。
第九种,叫诉诸无关权威。一个科学家,哪怕再著名,在脱离了本专业的领域,就也和常人一样有可能犯常识错误。比如生物学家或者化学家发表与理论物理有关的观点时,就不见得比普通人更可信了。有些人可能会因此反驳我说,那你一个科普作家的观点就更不可信了,是的,所以,我从来不在专业领域发表自己的观点,我只是在科学家和大众之间搭起一座语言的桥梁而已,我的职业操守就规定了我在专业领域尽可能地只是忠实地转述科学共同体的观点。个人的浅见偶尔谈谈,但会声明仅代表个人浅见。
第十种,叫虚假两难,也可以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论证者会设计出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二元选择,人为制造非此即彼的两难境地。例如,你不讨厌我,说明你爱我。你不恨美帝,就是美分。你不仇视日本人,就是精日分子。你不转就不是中国人。等等。他们忘了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这个世界不是简单的黑白世界。
好了,本来还想继续总结下去的,但是一看已经十种了,今天的节目时间也够长了,一定还有很多我没有想到的,也欢迎各位听众留言给我补充常见的逻辑谬误。不过,我必须要指出一点,在某项论证中找到谬误,并不意味着结论一定是假的,结论有也可能是真的,只是需要更好的推理来支持它。
在我看来,一个观点的论证可以分为强逻辑和弱逻辑。那些严格用公理演绎法推导出来的命题,就是强逻辑。例如数理逻辑就是非常强的逻辑,几乎很难找到漏洞。考虑到很多青少年听众,我简单解释一下什么是公理演绎法。就是说从某一个不需要证明,人人都认为是正确的命题出发,有些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不需要证明,你想啊,如果每一个命题都需要证明,那就会无穷无尽了,必然要有一个最初的源头。这个最初的源头就被称为公理,例如过两个点可以做一条直线,光速是永恒不变的,物理规律不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改变,正常人都需要吃饭、喝水、睡觉等等,从这些基本公理出发,一步步地推理下去,就叫公理演绎法。以人类目前的认知水平,用公理演绎法得到的结论是逻辑性最强,也是最可靠的结论。
此外,相对弱一点的逻辑就是用归纳法得出的结论,例如,我们看到每天太阳都是东升西落,我们得出太阳明天还会升起的结论。历史学家从历史中看到压迫和反抗总是相生相伴的,就归纳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结论。这些都是从有限的事例推向普遍规律的归纳总结法,它的结论可靠性不如公理演绎出的结论,但可靠性随着事例的增多而增大,也是人类获得知识的一个重要手段。
公理演绎出的结论一定能得到归纳法的支持,但是归纳法的结论却不一定能得到公里演绎的支持。
比归纳法相对更弱一些的逻辑就是通过哲学思辨得到的结论,比如由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民族性得出中国人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它的可靠性又比归纳法更弱一些,但不能算是逻辑谬误。最弱的一种逻辑就是由类比得出的结论,比如在讨论外星人是否会与地球人联络时,把外星人比作人,把地球人比作蚂蚁。把一个国家类比成一个公司。把原子类比成一个小球。把阴阳五行类比成数学模型。等等。用类比得出的结论,按照我的经验,往往错误的居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恰当的类比。哪怕是最恰当的类比,也只能是最弱的一种逻辑,可靠性最值得怀疑。
当然,我们科普作家最喜欢用的就是类比的方式,这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此,我想告诉各位学子,如果你将来真的想从事科学研究,最好把从我们科普节目中听到的所有类比都忘记,真正的科学研究与科普的差别很大。而科普的目的是激发你们的好奇心,培养你们的科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