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比的双刃剑
本书写到这里,另一个同样阴郁的类比笼罩着我们。故事始于智利物理学家弗朗西斯科·克拉罗(Francisco Claro)和他的妻子伊莎贝尔(Isabel),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他们一家人离开家乡,来到印第安纳大学,准备在此度过弗朗西斯科的第一个学术年假。这对夫妇,是侯世达与卡罗最好的朋友之一。
两对夫妇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侯世达和弗朗西斯科年纪相近,二人还在同一所大学,师从同一名教授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他们都钟情于巴赫与肖邦,而且常为彼此弹奏。至于卡罗和伊莎贝尔,二人亦是好友。她们都拿到了图书管理学的学位,且都曾当过图书管理员。二人还都有着一股拉丁裔的柔美。
弗朗西斯科一家抵达印第安纳大学几个月之后,伊莎贝尔开始产生一系列剧烈的头痛。在她被送到布卢明顿医院后,伊莎贝尔被确诊患有脑肿瘤。她立刻被送往了位于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更专业的大医院,大约以北一百公里,以进行后续的诊断与治疗。经检查后发现,肿瘤之大,按术前医生向弗朗西斯科和伊莎贝尔这对夫妇所描述的来讲,“有柠檬那么大”。在那一刻,他们经历了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极度恐惧。为了使伊莎贝尔免于一死,他们选择进行手术。结果在手术时发现肿瘤是良性的。不仅如此,它还是包裹性的,因此可以被轻易地移除。伊莎贝尔在术后很快便恢复了,而且并没有什么后遗症。
17年后。侯世达和卡罗,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一同离开家乡,前往意大利的大学城特伦托,度过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学术年假。在丰富多彩的几个月之后,卡罗开始产生一系列难以忍受的头痛。侯世达把她带到了特伦托的医院,经过诊断,医生发现了脑肿瘤。她立刻被救护车送往了位于维罗纳的一家设施更加齐备的大医院,大约以南一百公里,以便进行更详细的诊断与治疗。经检查后发现,肿瘤之大,按术前医生向侯世达与卡罗这对夫妇所描述的来讲,“有柠檬那么大”。在那一刻,他们经历了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极度恐惧。
两个情境的类比太过强烈,简直是不可思议,以至于你也许认为这完全是凭空编造的。但是,一切都是真的,分毫不差。在每个例子里,都是一个年轻的家庭,身处异乡,度过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学术年假。二者的相似之处一目了然,而两个家庭之间强烈的友谊,也让类比变得十分强烈。在两个例子中,都是妻子在一系列剧烈的头痛后确诊了脑肿瘤;在两个例子里,患者都被立刻从当地医院送到了临近大城市的更专业的医院,都离他们所住的地方相距大约一百公里;在两个例子里,经过测量后,肿瘤都有柠檬般大小。
故事到了这个地步,看到类比如此强烈,人们会不禁想到,“历史将再次上演”。也就是说,卡罗的肿瘤会像伊莎贝尔的肿瘤一样,被确诊为良性的,而且是包裹性的,因此可以被轻易移除。之后,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后遗症。事实上,对于侯世达与卡罗来说,这个念头可不只是想想。它强大的力量帮助二人共同面对这个恐惧的情境。他们甚至还颇为乐观,就好像这不过是平行展开的两对夫妇的故事,因此,注定有着同样的结局。结果证明,他们错了。直到弥留之际,侯世达与卡罗还抱着这一类比,难以自拔。
已知的牢笼
我们在不断地面对陌生和未知的事物,通过大量的类比来应付它们。然而,这些类比也同样操纵着我们,把我们扔进已知世界的牢笼。印度思想家吉杜·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曾写过大量的文章,探讨当人们在此刻挣扎时,过往的回忆是如何束缚我们的。他在文章中盛赞不受记忆束缚而获得新角度的观点。因为他认为,记忆的束缚不容出现关于自我、他人、环境以及所处情境的纯粹的、真实的、深刻的想法(“很明显……记忆就是知识,而知识一定会干预……”3)。他最著名的一本书《重新认识你自己》(Freedom from the known),就清楚地表达了这一观点。4
如前所述,有些类比微不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影响着我们;还有些类比大摇大摆,强迫我们走上人生的岔路。此外,被人们当下的兴趣和执念激发的范畴也会影响对于周遭环境的看法,控制我们的思维。事实上,正是那些已知的事物,从各个角度、每时每刻操纵着我们。不论是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角度,我们都极其依赖已知的事物。因此,毫无疑问,在人生中回顾过往的经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正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说,我们都被自己的范畴缚住了手脚。事实上,它们如影随形,是感官上不可或缺的盟友,亦是感知上形影不离的伙伴。从这个角度来说,类比操纵并控制着我们,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涉足我们的生活。
类比从头到脚侵入了我们的思维,控制着我们与世界交互的方方面面。它如此紧密地控制着我们,以至于我们只能以某种已知的方式进行思考。我们就像是一群同其他盲人生活在一起的盲人,除了触觉、嗅觉、听觉与味觉,无法想象其他的感觉。即便是科幻作家最大胆的想法以及超现实主义画家最狂野的作品,也源自日常生活的常见概念。比如说,三首恶龙、智慧之湖、时光机、隐形人、蜘蛛侠、先知或是宇宙魔方,诸如此类。《塞拉菲尼抄本》(Codex Seraphinianus)是一本有插图的“百科全书”,长达数百页,这本书以极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全然不同。但与此同时,它又全部建立在日常的概念之上。即便有人达到了如此之高的创造力,他们心中的概念还是源自日常生活。
每一个人都是从已知出发,无休止地延伸扩展,创造变体。这个大厦的基石就是最原始的生存需要。为了满足这些原始需求,人们不懈探索,进行各种各样貌似无限复杂的活动。对食物的需求产生了美食烹饪;对保暖的需求产生了高级时装;为了迁徙,创造了各种交通工具;性的需求诞生了情色艺术,以及数不清的爱情歌曲与诗篇;繁衍后代的需求给了我们家庭,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交往;货物交换的需求形成了巨大的相互依存的经济体系;合作的需求产生了政府;理解世界的需求带来科学;信息交流的需求产生了成千上万种不断更新的技术……人类在已知的基础上,创造出无边无际、花样翻新,让人眼花缭乱的宝库。但是,却无法超越已知。
那么,“从已知中解脱”的目的是什么?已知的事物有两个紧密相连的特点:它是限制,令我们的想法带有偏见;但是,它同时也是引导,使我们得以不断改变视角。就像是铁轨一样,火车虽然有了行驶上千里的能力,却不得不遵循铁轨规定的路线。范畴允许描述、预测各种不同的事物,但我们的观点有限,其他的念头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若是没有过往的经历,人们将无法辨别或是理解任何事物。把已知的事物当作人类思维的障碍,就如同把铁轨当作火车运行的障碍一般。一方面讲,自是如此,因为铁轨可以防止火车四处乱跑;但另一方面更加荒谬,因为没有铁轨的话,火车将寸步难行。同样的,一方面看,类比是操纵我们的力量,因为我们一直受到类比的摆布;但另一方面更加荒谬,因为没有类比的话,人类将无法思考。
当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高兴地发现“剃须膏像牙膏”时,她固然受困于过去的知识——她心中牙膏这一范畴,难免使她对爸爸的剃须膏产生偏见;但是,若她没有牙膏的概念,或是白色的概念,或是膏状物的概念,或是物质的概念,那么她将享有的“自由”会与上面受困的“牢笼”形成鲜明的对比。
没有人能够否认,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受到了极多的限制。但正是这些限制才令我们的想法充满绝妙的新意。来看看詹姆斯·费伦(James Falen)(14)写的一首优美的赞美诗的最后四行。
处处都是衔接与链条,
松弛我们僵硬的大脑。
各种结构和限制虽是束缚,
却奇妙地解放我们的思考。5
要抛开人们从过往经验里获得的范畴,就像是患了最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能够透过种种滤镜,也就是通过各种范畴,看待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恩赐;不带任何过往概念的纯粹想法只是妄想。已知的事物是我们生理感官的扩展,是我们思维的一部分。简言之,如果人们可以选择是否依赖过往的知识,这并不是让你选择是否生活在牢笼之中;选项只有复杂的迷宫,或是无尽的黑暗。
范畴的确在操纵我们,我们也的确受制于它们。对此只能承认。我们不仅被囚禁在已知的牢笼里,而且还是终生的刑期。但幸运的是,我们可以不断扩大这个牢笼。事实上,可以无限扩大。只有已知的事物,才能让我们从已知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