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转瞬即逝前被捕捉到的类比
托马斯正坐在回家的飞机上,他拿出了姐姐给他的书——乔纳森·拉班(Jonathan Raban)写的《追寻心碎先生》(Hunting Mister Heartbreak),开始阅读第1章。作者在书中谈及自己年轻时的一次经历,搭乘货轮大西洋号,从利物浦驶达哈利法克斯。其中一页写道,船长收到了有关海伦娜飓风的消息,该飓风刚刚经过百慕大群岛附近,正在向北移动,可能在一两天内就会和他们的船在大西洋上正面交锋。为了避其锋芒,船长当机立断掉转船头,向南方绕行。这么做会耽误一整天的行程,但却能保证众人的安全。这个法子自然奏效了,大家“完好无缺”地抵达了哈利法克斯。
在托马斯读完第1章时飞机刚好着陆。接着,他下了飞机,在宽敞的大厅里朝行李区的方向走去。当时并不是什么高峰期,托马斯快步向前走着,就在这时,一位拖着行李箱的女士从他的左侧一步抢到身前,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在瞬息之间,为了避免撞上这位唐突的女士和她的行李箱,托马斯灵巧地向右一避,然后又回过身来继续向前走。
这种避让的行为在城市的街头再寻常不过了,人人都是在路上闪躲的行家,对这种行为毫不放在心上。但是,突然有一个念头在托马斯心中闪过。他自己就是大西洋号,宽广的大厅则是大西洋。当然了,在这里左即是南,右即是北,一念之间就是一天的光景。那位女士突然在“南方”现身,就像是飓风已经抵达百慕大群岛附近的警告,她唐突的一个斜步,就像是北行的飓风,最后,托马斯的闪避则与船长的闪避如出一辙。但上述的一切托马斯都没有直接说出口,这些都远在他的注意力之外。事实上,他的类比尽管复杂,但是无关痛痒,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转眼间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在这个类比消失不见之前,托马斯意识到了这些,并把它抓到了手心里。
为什么托马斯会在无意中生出这种转瞬即逝且毫无意义的类比呢?和上述的那些类比相比,这可没有多出分毫的用处。眨眼间,托马斯就把那位唐突的女士和危险的飓风联系在一起,可这种类比不能帮他解决任何问题——既不能帮他弄清楚那些在机场大厅里快步疾行的人们的动机,也不能带来关于狂风或是其他剧烈的大气现象的任何洞见。托马斯这个转瞬即逝的类比完全没有意义。
至此,有人可能会认为托马斯的这个类比来得轻而易举。这个类比确实看起来显而易见,但它的出现并不是必然的,背后颇有玄机。不难想象,有另一个人也读了同样的章节,走下飞机,在机场大厅里闪避了某个行人,但却没有在自己的行为和刚读到的内容之间建立任何联系。而且,如果托马斯不是刚刚读完那一章,那么这次机场的闪避就会和他每月之间上千次的闪避混为一谈。因此,他接下来的认知活动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简言之,尽管托马斯的类比颇为抽象微妙,但是难言绝妙,更是毫无用处,而它的产生也不是必然的认知事件。
如果把这个类比和前文的类比相比,可以说那个把两个“60”联系在一起的类比是最空洞的。把一个朋友的年龄和仪表盘显示的车速联系在一起毫无洞见可言。至于那些涉及轿车、卷毛狗、备用硬盘、灯,以及围巾的类比,它们全部依赖于彼此相近的范畴,如两件极为相似的东西,却令人惊奇地同时出现。这里存在一定程度的抽象,但并不复杂。与之相对的是本章关于飓风和路人的例子,这个情景同时涉及了时间和空间:两个物体在封闭的空间内,同时向垂直的方向移动,平静被突如其来的危机打破,经过迅速的计算,作出了灵活的闪避,从而成功避免了正面交锋。这个范畴可就复杂得多了。但是,即便如此,这个类比还是如前文的那些类比一样毫无用处,而且差点就从托马斯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尽管刚刚讨论的这些类比博得了我们的注意,还有大量相似的类比却被忽视了。这些微小且肤浅的对比,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停为生命寻找意义附带的结果。它们刚一出现就被无意识地消除了,因为它们无聊且无关痛痒。于是,这些类比往往会被消灭在萌芽之中,在被注意到之前就消于无形。
盲点的启迪
上述类比之所以值得一提,正是因为它们根本不值一提。当然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类比都毫无用处。有些类比极其普遍,甚至会彻底影响对周遭情境的感知。当我们与外界交流的最基本的感知工具成为记忆中为外界情境进行编码的主要途径时,甚至是独一无二的途径时,就会出现这种类比。这时,具象和抽象密不可分。
为了生动地呈现这一观点,来举个例子。先想象一个远在天边的小部落,在他们的语言中有一个对应“树枝”的词,而且这个词不仅意指树的一部分,还含有惩罚这一抽象的概念。进一步设想,还有一个对应“蔓藤”的词,它不仅意指那种悬荡着的植物,还含有友谊的概念。除此之外,还有对应“水”的词,它不仅意味着液体,还含有生命的概念,诸如此类。因此,表示树林的词不仅是指一片布满树木的地方,还代表了全体人类。代表雨的词还意味着必然性,而代表山的词也有双重意义,有时意指永恒。
这个部落把抽象和具象的概念混为一谈,你会觉得这种混淆是十分原始的吗?当看到一个词既表示一个有形的事物,又表示一个无形的事物时,你会大吃一惊吗?你会倾向于认为,这个部落的成员没有区分具象世界(感知的世界)和抽象世界(仅有理念的世界)的能力吗?这个部落的这种混合方式会让你觉得奇怪吗,就像是某人把视觉上的感知与智能上的理解搅在一起时一样?
一位西方的观察者曾经说:“所提出的具体的视觉感知与抽象的智能理解之间,二者的区别清晰而明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辉煌的视角。但是,这一区分也盲目地将这一问题的某些方面置于阴影之中。事实上,经过更缜密的审视,不得不修正关于视觉和眼光之间的边界线的观点。因为这个边界比最初想象的还要模糊不清。”
假如你没看出上面那位假想的观察家话中的讽刺含义,那就再看一看视觉和理解之间的关系。上面这段话听起来像是在谴责把视觉和理解搞混的人,但实际上,这段话却将二者混为一谈。这段檄文声讨了人们不能区分视觉感知和智能理解,与此同时,却使用了一系列词语清楚地表明,人们实际上正是用视觉术语来领悟理解的。引语中的许多词,“清晰”“明朗”“辉煌”“视角”“盲目地”“阴影”“审视”“观点”“眼光”“看上去”和“模糊”,都直接源于视觉经验。此外,假如没有把这些词专门挑出来,一般读者也不会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丰富多彩之处,也不会觉得它们展现了一个特别的视角。最终,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在心安理得地模糊具象和抽象之间的界限。而且若是不了解视觉,就不可能对理解有多少感知。
所以,当说起思想是清晰的、混沌的、通透的或者晦暗的时,绝不是在写诗,也不是刻意使用隐喻。其实,不过是在用所能用的词语来谈论思想,也就是用类比的方法。在这个具体情况中,我们用的是建立在视觉基础之上的类比。视觉或许是最复杂的感官,但它至少提供了最丰富的词汇的感官。所以,词汇中有这么多以视觉为基础的词语被用来描述从严格意义上讲与视觉无关的事物和情形,这样的现象并不奇怪。当然,词汇并不仅仅利用视觉词汇来描述各种各样的现象。视觉只是五个主要感官之一。事实上,这五个感官全都在帮助我们,在感官世界和充满情感及想法的世界之间搭起桥梁。请看下面的例子:
无须动手,便能被一个善意的姿态所触动,被一个美景所打动,或者被一句刺人的话语所刺痛。
无须品尝,便能尝到胜利的喜悦,感到一部电影乏味,处于一种尖酸的情绪之中,或者说出辛辣的话。
无须倾听,便能听到朋友的消息,评价某个想法听上去很疯狂,觉得一件衬衫太高调,或者一个故事很耳熟。
无须睁眼,便能以自己的方式看问题,审时度势,认为局势看似不妙。
无须呼吸,你便可以嗅到空气中的不安,觉得一个计划烂透了,讨厌有人对你的建议嗤之以鼻。
“敏感”“感觉”“反应”这类词都可以同时用于具象和抽象的情境。你可以对寒冷和嘲讽敏感;你可以感到灼伤,或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可以对盘尼西林和美景有反应。事实上,“感觉”这个词,本身就是生理和心理感觉交叉使用的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一句话,生理感觉是心理感觉的体现。
最后这个隐喻将“感觉”的两层意思连接在了一起。这两个意思都描述并体现了“具身”(embodiment)这个概念。具身理论认为,我们全部的概念都深深依赖身体。这句话可以作为“具身认知”理论的座右铭。具身认知理论在最近几十年来有长足的发展,在神经科学、心理语言学、哲学、认知心理学、发展心理学、自动化和人工智能等领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研究情感的一门学科,情绪科学的目的是试图在感情与智能之间建立联系,这门学科与具身认知科学有关。
这些相差甚远的学科之间有一个共性:它们都认为,人与自身、人与环境的交往构成了人类思维的心脏和灵魂。它们认为,人创造的概念、人的思维方式都来自这些交往。这一观点没有给脱离身体的、只受逻辑规则支配的符号思维留任何余地。换句话说,人们的思维不是依靠不固定的、无意义的符号模式。相反,思维固定在两种东西之上,也就是说,头脑中的概念有两个源泉。首先,思维通过类比固定于过去。其次,思维通过亲历亲为的身体固定于具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