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能瞬间找到永恒的本质吗?
从人生早先的经历中激发出的某些记忆,并不是大脑的游戏,也不是因为找到现在和过去的相似之处,然后将它们联系起来会给我们带来智能上的愉悦。总的来说,这种自主发生的行为对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联想到过去发生的事,并不是在我们理解新情况之后才有可能发生的认知活动,也不是豪华版认知套餐的附赠品。事实上,这种联想与我们理解新情况的认知活动关系非常密切。研究联想的先驱、认知科学家罗杰·尚克很早就强调了这个观点的重要性。
让我们把它说得更具体些。之所以侯世达在卡尔纳克神庙看到迪克时能联想到自己儿子丹尼在大峡谷的故事,就是因为他刚刚感知到的全新情境激发起了某些概念,而这些概念在多年前“处理”大峡谷事件时就已经被编码存入大脑了。侯世达知道他站在卡尔纳克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他发现同伴猫着腰去找一些小物件而忽略了导游。这时他觉得有点反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的这种感受使他“重播”了已经存储在记忆中的丹尼在大峡谷的事件。
这是否意味着片头广告比电影本身更好看这一范畴一定是在第一个事件(丹尼在大峡谷)发生时就已经编码好了?是不是说当侯世达经历第二件事并将其编码时,不由自主地就激活了这个范畴中最早的成员,因为它们两个的编码方式完全相同?这个想法就是尚克关于联想背后机制的理论基础。然而,这是对沉睡的记忆如何涌现出来的唯一解释吗?
成功的联想,是否一定要假定两个事件在如此高的抽象层面进行编码,以至于它们就是这个抽象编码的两个特例而已?我们是不是只有在第一次遇到某一事件时,先成功总结出其抽象的“超越时间的本质”,多年后遇到拥有同样“本质”的事件时,才能激发出最早的类似经历?让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瞬间找到永恒的本质”。如果是这样的话,侯世达在看见丹尼被蚂蚁和树叶吸引之后,应该即刻就创造出了片头广告比电影本身更好看这一抽象范畴,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而且这个范畴其实没有名字。在卡尔纳克神庙看到迪克时一下就能想到自己儿子在大峡谷的故事,就是因为侯世达15年前创造出了这个范畴。如果你相信人们能够“瞬间找到永恒的本质”的话,那么片头广告比电影本身更好看这个概念框架就必须只能在第一个事件发生时就被编码好了。15年之后又由于第二个事件被重新发现,只有这样,侯世达的联想才可能发生。当然我们要说,这个概念框架只不过是用文字描述出来了,它指的是文字背后抽象的想法。
说得客气点,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立即找到跨越时间的事件本质,并不是解释后来产生联想的唯一理论机制。这个假设的问题并不在于找到深刻准确的概念框架的困难,因为事实上每个人时刻都能找到这样的概念框架,只要其中包含的范畴在日常思考中必不可少,也就是说,只要我们都擅长那些范畴。它的问题在于,假如这些范畴对于我们来说很陌生,那我们就几乎没法深入理解包含这些范畴的情境。
我们可以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地识别不同情境中的相同点。比如,虽然个别事件可能相去甚远,但我们可以识别各种心知肚明的情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情境、得寸进尺的情境、见木不见林的情境、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情境、一箭双雕的情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境、安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的情境、五十步笑百步的情境等。识别出这些非常抽象的特质能帮助我们发现事件之间的相同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事件之间毫不相干。简言之,我们都是发现概念框架的高手,只要我们是理解其中的范畴的……高手!
那么,侯世达有没有可能在看着丹尼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察觉到了片头广告比电影本身更好看这个概念框架,并且用它来理解丹尼事件呢?有没有可能他就此成为这个概念的专家呢?是不是因为侯世达成为该概念的专家,他才能在多年之后的卡尔纳克神庙回忆起丹尼事件呢?理论上是有可能的,但事实上不太可能发生。
从自己已经是专家的事件中发现事物的本质是一码事,从不熟悉的新事物中一针见血地找到其精髓则是另外一码事。换句话说,抽象是一码事,但是深层抽象却是另一码事。如果我们相信人类一下子就能指出任何事件“超越时间的本质”,那就会得出许多荒谬的结论。在经历一件事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具有超人一般的洞察力,不可能知道为了今后遇到某事时能从记忆中激发出眼前事件的回忆,我们应该如何将它编码。
说得具体些,8岁的侯世达问父亲脚标是什么意思、父亲的回答让他失落,这件事的抽象概念框架虽然和40年后莫妮卡与吸尘器事件的概念框架相同,但是却不可能在小小年纪的侯世达脑中就已经非常清晰了。那么,8岁的侯世达当时到底把什么编码了呢?哎呀,这就需要一个时光机器和一个读心机才能知道答案了。但毫无疑问的是,在编码时肯定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感知事件的要点无论是对8岁还是两岁的孩子来说都是抽象的过程,抽象提供了人类建立新范畴、扩展旧范畴的工具。我们之所需要永无止境地扩展范畴,就是因为如果仅仅依靠最字面的意义,也就是上文的“全程录像死记硬背”,我们无法发现任何事件的任何相似之处,因而所有的思维将变得不再可能。对8岁的侯世达来讲,在他感知脚标事件时一定有足够程度的抽象,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在40年后把它和吸尘器事件联系起来,尽管在许多方面,二者差异非常大。
最初的编码作用有限
在和一位朋友聊天的时候,她听到了吴幽在新作业本上写错了名字,而且吴幽的同桌小王“每次升一个年级都犯这样的错”的故事。这让这位朋友想起了四年前她刚换工作时发生的事。新公司要求接电话时先说“您好!这里是某某公司”,但在刚去的几个星期里,她总是说成自己以前工作的公司名,她觉得自己太傻了。这是否意味着她在四年前,就已经建立了习惯成自然,纠正会很难这一范畴?我们完全想不到有任何理由让她在当时建立一个如此抽象的范畴;她也不太可能认为自己某天得成为找到类似情境的专家。就算没有建立这样狭隘的范畴,我们也照样能生活得很好。虽然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朋友并没有把她有些尴尬的接电话错误编码成一个非常抽象的事件,但她一定还是作出了一些概括,因为当她听到吴幽的故事时,非常迅速而且毫不费力地就想到了自己四年前做的蠢事儿。
她的编码可能包含以下几个方面:说错话了,不经意说出的东西是以前生活的一部分,控制不了自己说什么,因为口误有点尴尬,等等。所以,当她听到吴幽写错名字的事,能把已经躺了四年的记忆提取出来,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包含了新旧两件事的概念框架是因为接电话事件中好几个互不关联又非常重要的抽象部分,每个部分对她理解该事件的本质都有作用。换句话讲,在她接电话说错话时,并不是只建立了一个和该场景完全匹配的概念框架,也就是记忆提取的关键,而是建立了好几个范围更小、相互独立的概念。听到吴幽的故事时,这些概念中有足够的数量被激活了,于是她联想到自己曾愚蠢地说:“您好,这是某某公司。”总结来说,虽然人们在编码时总是有一定程度的抽象,但并不总是只建立一个高度抽象的、由眼前事件和记忆中事件共同拥有的概念框架。
倘若要让眼前的事件激发起非常久远的事情,而且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我们就需要更强的联系。要让正在经历的事件激起埋在记忆深处的事情,那么这个联系的双方都要作一点儿“贡献”,也就是说,我们感知两件事的某些维度必须足够灵活,能够变通。就算二者的编码远没有达到最高的抽象程度,它们也会远远超过事件的字面细节,因为这些字面意义把联想限制在了最普通、最平凡的级别上。比如说,在五渔村的例子中,小孩子被蟋蟀吸引住了。那么,不需要多少抽象思维,就能把这个情境和丹尼在大峡谷的情境联系起来。因为它们都包含了小孩子、昆虫,还有著名的旅游景点。我们甚至觉得二者太像了,以至于就像用复写纸描下来的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幸运的是,人类大脑能够作出的思维飞跃远远超过这种初级联想,而且对无数的记忆都适用。
最后总结一下,是不是在任何记忆的编码中都有一定的抽象思维呢?一定是的。那么,是不是通过眼前的事联想到了以往的事,就表明二者在脑中一定拥有一模一样的概念框架呢?完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