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却很稳定的范畴
我们的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人脑中还有大量范畴,它们和即时范畴一样没有语言标签,但却更加稳定持久,只不过日常生活中我们没注意罢了。虽然它们不在人们的母语词库里(或许在某些语言中有现成的语言标签),但仍然储存在许多人的大脑中,在适当的时候能够被适当的环境激活。而且它们很有可能是从多次使用的即时范畴演变而来的。比如,在露营的时候可以进行的活动、去野炊要带的东西、能够轻易装进一个小行李箱的东西,这些范畴就很可能在喜欢露营、野炊或者旅行的人的脑中成为稳定的概念。更普遍地讲,正如有语言标签的范畴一样,这些没有语言标签的范畴在激活之后,也能在人们面对新环境时起到作用,帮助人们理解新环境、在新环境下思考、作决定。这样的范畴不胜枚举,下面的例子就能论证它们的作用:
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曾经家喻户晓,但是现在却早已被世人遗忘,当人们读到新闻说此人去世了,人们会想:“这人不是很早以前就死了吗?”;有些东西可以心安理得地从朋友家拿走,如回形针或者橡皮筋;和前面这类东西非常接近,有些东西可以不经过朋友同意就从他们家里借走,如笔、剪刀,当然最后还是要还的;碗里的最后一块食物,如每个人都盯着却不敢夹走的最后一块西红柿;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坐火车时总要找个面向火车前进方向的座位;有这样一类物品,它们本身不贵,但是配件却贵得要命,如打印机、某些咖啡机、手机、可以换刀片的剃须刀;分手之后还是朋友的前任;自己有可能娶或者嫁的人;跟上一个类别里的人生的孩子;每当觉得自己瘦了就拿出来穿的衣服;家里的祖传之物;第二天加热之后比刚出锅时更好吃的那种菜;跟家人一样亲的朋友;很早以前的朋友,但是现在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共同点了;朋友的孩子,从小看到大,现在已经都长大成人了;曾经处在前沿,但因为更新换代现在已经老掉牙了的东西,如软盘、胶卷、磁带、录音机、传真机;还没实施的远大计划;去超市总是忘买的东西,如盐、面粉、牙膏、剃须膏;中年转行的人;可以用手吃而没有人表示不满的主食,如薯条、鸡腿、比萨饼;虽然富可敌国但仍过着普通人生活的人;和某个名人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姓氏也是常用名字的人;某人说“我马上就到”但是却迟迟不出现的情况……
这些范畴在我们脑中都存在吗?很难说。连一个固定的名字都没有,这说明它们在生活中并不常见。同理,这些范畴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但反过来说,大部分人都至少在某个瞬间遇到过上述范畴中的几个,尽管当时可能没有注意到。
我们当中,谁没有过未经朋友允许就拿走一个回形针、一张便利贴,或者一张纸、一块口香糖、一块糖果的情况呢?但是很显然,我们无法想象随意拿走朋友的钢笔或者领带夹,更别说壁炉上的一个精美饰物了。你肯定有那么一两次刚从超市买完东西回来就发现忘记买盐或者纸巾了,并因此懊恼不已。有多少人觉得用手拿薯条吃可以,但是却一定不会用手吃长豆角?你听了多少次“得有人把这个吃了啊,别浪费了”,并指着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最后一块西兰花,或者最后一块蛋糕,可所有人都不敢吃最后一块,生怕显得不礼貌。有的语言专门有一个短语来描述这样的情况,用西班牙文说是“el pedazo de la vergüenza”(更多的情况下就是“el de la vergüenza”),而意大利文中则是“il pezzo della vergogna”,二者都可以译成“那我就稍微不好意思了啊”,在英文中则没有这样的短语,至少现在还没有。中文里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意思则与这种情况比较接近。
只要你开始注意到这些范畴,你就会发现它们中的许多都已经在我们的记忆中形成并储存好了,供我们随时提取。还有一部分虽然不是现成的,但仍然可以很容易地即时生成、供人使用。尽管它们往往微不足道或者过于小众,不值得我们为其贴上词语标签,但它们仍有力地证明我们的大脑在不断生成各种范畴。
对,就在那儿!
现在我们就来看那些人们毫不费力就能感知,却找不到词语描述的类比。许多读者会认为它们太基础、太简单,以至于刚开始都不想说它们是类比。
某人晚上恰好和女儿一起坐在下班回家的城际列车上。他漫不经心地对女儿说:“昨天有个年轻的女孩儿就坐在那儿,她拿着手机叽里呱啦不停地说,简直是没完没了。”说着他指了指过道对面的座位。
一边说“就坐在那儿”,一边指着某个地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交流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孩儿不是真的在那儿,一定不是!事实上,我们可以试着尽可能多地列出两个那儿的区别,然后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情况下他会说“就坐在那儿”,并且他的女儿能非常容易地理解,比如,他们可能坐在公交车或者飞机上,而不是城际列车里,再比如他指的是前面或者后面的座位。那位话多的年轻女孩儿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地坐在那儿,不过虽然这话在字面上并不真实,但在类比这个层面上却是真实的。这就是我们每时每刻进行交流的方式:把那些简单类比的作用最大化,把我们需要花费的力气最小化。
你也许会觉得这是个词语范畴,也就是由“那儿”这个词所代表的范畴。但是伴随着这个词的还有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也非常重要。女儿从脑中提取出来的范畴是由词语和动作共同激发的。也就是说,被激发的不是由“那儿”这个词所代表的毫无语境、浩瀚而又模糊的概念,而是那儿的整个集合中非常小的一个子集,即城际列车(或者公交车、飞机、船)上的座位,并且和他就隔着一个过道,或者是他知道某人坐着、曾经坐过或者曾经打算坐过的座位。之所以用了词语和动作的结合体,就是为了向他的女儿指明那个根据类比才能找到、在当前讨论框架中的位置,在那儿曾经坐着一个话匣子。这个新概念及时而自然地生成了,它一方面具有普遍性,因为在许多的情境中都能使用,另一方面又非常具体,因为它如此准确、实在。正是这个新概念让女儿能够生动地还原出前一天父亲所经历的情形,通过“指点座位”式的类比进行的交流可以说是十分高效了。
出现在她办公室的大教授
在一个“差不多一样”的情境中,一位年轻的教授受邀到某个一流研究所作报告。她惊讶地发现,一位她久仰大名但是从没想过会来听她讲课的老教授就坐在前排中间。在她报告期间,那位老教授听得饶有兴趣,在结束时还幽默地问了一个简洁但是一针见血的问题。这位年轻教授十分欣喜,回到办公室后,她和自己的研究生说:“太激动了!X教授就坐在那儿!”说着她用手指向面前两个学生之间的空当。她是对的,因为从某个意义上讲,X教授的确就在那儿,甚至可以说完完全全就在那儿,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当然不可能在那儿了。尽管如此,这个不易觉察的类比很容易就胜过了吹毛求疵的逻辑和狭隘意义上的精确。
有人可能会说,上文坐城际列车的人和这位年轻的教授做的认知活动不仅仅是“差不多一回事儿”,而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确如此。不过,想要得出他们的认知活动“完完全全一模一样”这个结论,那就得忽略两个情境中几乎所有的细节,然后从中提取二者的共同本质。
这儿和那儿
这里还有一个“差不多一回事儿”的情境。认知科学学会的年会上,两位与会者在某出版商的展位前不期而遇。其中一人说:“上次我们不就是在这儿碰到的吗?”尽管他们“上次”见面是在五年前另一个大陆另一座城市的一个人类学会议里的竞争对手出版商的展位前,那也没关系。就算如此,那也可以说是在“这儿”。
现在暂时回到我们的元类比上,这看上去是不是又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类比”呢?“这儿”背后的两人没有言明的背景变成了会议中出版商的某个展台。不过“这儿”这个范畴也变模糊了,从一个特定的出版商和学术会议,扩大到了包含其他出版商、其他展厅、其他城市、其他年份的场景。参会者完全有理由相信她的同事能够理解这个暗含的语境,这个语境起的作用和前几个例子中“伸手指”的作用差不多。她说的“这儿”只不过表达了该词语所有可能的意思中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