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管在哪里,完美的分类法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在拥有巨大差异的解释性和扩充性推理中,也能找到处于两者边界上的例子,这些例子同时具有两类推理的某些特征。归纳和假设之间也是这样。总的来说,这种差异巨大而明确。通过归纳,我们得出结论,观察到的事实在没有检验过的案例中同样适用,这些事实与观察到的事实一样正确。通过假设,我们根据已知的法则,得出某些观察到的事实必然会导致另一些事实,而后一类事实与我们所观察到的任何事实都截然不同。前者是从特例到一般法则的推论,后者则是从结果到原因的推论。前者是归类,后者是解释。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案例中,我们才会一时间搞不清楚给定的推理属于哪种类别。一个这样的特例就是,我们不是在相似的情形下观察相似的事实,而是在不同的情形下观察不同的事实——然而,事实上的差别与情形上的差别存在着确定的关系。这种推理实际上是归纳,但它们有时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与假设的相似之处。
我们知道水遇热会膨胀,于是观察了不同温度下恒定质量水的体积。做了几次观察后,我们推导出一个代数公式来表示出体积和温度的关系。举例来说,如果v代表相对体积,t代表温度,关系公式是:
v=1+at+bt2+ct3
通过随机代入其他温度来验证,这个公式得到了确认;我们得出了归纳结论,即我们抽取温度样本范围内的所有观测都适用此公式。只要确定了这个公式是可用的,那么得出a、b、c的数值就只是算术问题了,它就是最贴合当前观测的公式。物理学家称这种公式为“经验公式”,因为它是仅仅依靠归纳得出的,没有任何假设对其进行解释。
这种公式虽然对概括观察结果非常有用,但是对于科学发现却没有太大的作用。它所体现出的归纳,即遇热膨胀(或其他任何相关现象)是以渐进的方式发生的,并非突然的飞跃或是大幅度的波动,这种归纳虽然非常重要,却不会引起关注,因为这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它的缺陷是非常严重的。首先,只要观察可能存在误差——所有观察都免不了误差——那么公式就与事实不是完全准确的对应关系。问题还不仅在于观察误差,公式本身也可能存在问题,因为公式就是从错误的观察中推导而来的。另外,即使公式没有出错,我们也不能认为真实情况就可以通过这样一个公式表达出来。它们可能还可以通过相似的其他公式表达出来,只不过这些公式拥有无穷多的项数。但是,既然这些公式要写下无穷多的系数,那么对我们还能有什么作用呢?当一个量随着另一个量改变时,如果已知相对应的数值,那么只需要数学上的创造力来找到表达它们关系的简单方法即可。如果某个量是某个种类——比如比重,另一个量是另一个种类——比如温度,那么两者关系的表达式就必然存在常数。原因是这样的,比方说,我们现在研究的是比重和温度,比重用纯水密度的倍数来表达,温度用摄氏度来表达,并且公式里面没有常数,那么只要单位换了,公式的系数就会发生改变。但是,我们希望得到的公式不应该随着单位的变化而变化。
当我们发现这种公式时,它就不是经验公式了,而叫“自然规则”,并且迟早会据此得出一个假设来解释它。这些简单的公式并不总是完全正确的,但它们非常重要;如果假设不仅可以解释公式,还可以解释公式的误差时,它就取得了真正的胜利。在当代物理学中,这种重要的假设被称为“理论”,而“假设”这个词仅限于缺乏证据支持的提议。“假设”这个词一直被人们轻视,这是有原因的。我们以为可以从自己的头脑中自发地形成准确的自然规律,这只是幻想。正如培根勋爵所说:“大自然的精妙是感官和智慧远不能及的,因此这些优秀的冥想、思索、人类的推论都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将来也无人可以对此进行阐述。”成功的理论不是纯粹的猜想,而是推理引导下的结果。
气体分子运动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理论是对若干简单公式的解释,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波义耳定律。这个定律就是说,如果空气或其他任何气体被放置在一个活塞气缸中,测量它一定压强下的体积,比如是15磅每平方英寸,那么接着在活塞上再加上15磅每平方英寸的体积,气体就会压缩成它体积的一半。以此类推。这个实验得出的假设推理是,气体是非常小的固体颗粒,它们彼此相距甚远(与它们自身的大小相比),不断地高速运动,并且除非恰巧离得非常近,否则它们之间不存在很强的吸引力或排斥力。承认这一点之后,我们自然可以得出结论:气体在一定压强下之所以不会收缩体积,不是由于单个分子的不可压缩性,而是因为分子之间没有互相接触,也没有受到压力;气体压缩其实是因为活塞挤压了气体分子,活塞越向下压,气体体积越会收缩,气体分子靠得也就越近;在任意时刻,一定距离内的分子数量就越多,分子在受到影响而改变运动轨迹之前经过的距离就越短,给定时间内改变的运动轨迹就会越多,撞击活塞的分子数量也会越多。这就解释了波义耳定律。这个定律并不精确,但是假设推理并不能精确地引导我们得出这个定律。因为,首先,如果分子很大,那么由于分子间平均距离减少,它们彼此相撞的概率会更大,最终会使它们撞击活塞的频率更高,并且会对活塞产生更多压强。其次,如果分子间彼此有吸引力,它们会在合理的时间内保持对彼此的影响,最终就不会像它们没有吸引力那样经常撞击气缸壁,并且压缩产生的压力会更小。
1738年,气体分子运动论由丹尼尔·伯努利首先提出,那时它仅仅是根据波义耳定律提出的,因此完全是一个假设。正因为如此,这个理论理所当然地被人们忽视了。但是现在,这个理论却已经在许多其他方面得到了印证;它不仅与观察到的众多不同种类的事实息息相关,还得到了热力学理论的支持。在没有产生或破坏物体运动的情况下,那些彼此吸引、会相互接近的物体,或是彼此排斥、会相互分离的物体,总是伴随着热量的变化。这种结论与纯粹的归纳相去不远。现在有实验表明,当气体在不做功的情况下膨胀,也会损失少量热量。这证明了气体颗粒之间有轻微的吸引力,但是吸引力非常小。接着我们就可以得出,当一种气体受到压力时,防止它体积压缩的不是颗粒之间的排斥力,因为它们之间根本没有排斥力。现在,我们只知道两种作用力:静力(即引力和斥力)和动力。因此,既然气体膨胀的作用力不来自静力,那就一定来自动力。这样看来,气体分子运动论是从热力学理论而来的演绎推理。然而,通过观察得知,它提出同样的力学定律(即只有两种作用力)适用于我们可以亲眼看见和检测的物体之间,也适用于与之完全不同的分子之间。这种推测只能通过归纳得到微弱的支持。我们之所以相信这种推测,主要是因为它与波义耳定律之间的联系,因此这个推测被认为是一个假设推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如果不是与力学定律之间紧密的联系,气体分子运动论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重视。
归纳和假设之间有极大的区别。前者推测现象的存在,在相似案例中观察现象;而假设提出的是与我们直接观察到的完全不同的事物,并且通常这种事物是我们完全无法直接观察到的。据此,当我们将归纳延伸到观察范围之外时,推理就有了一部分假设的性质。如果某个归纳只是稍微超出了观察的范围,就说它完全站不住脚,这当然是荒谬的。我们可以合理超出的范围有多大呢?这也没有一定的答案。我们只能说:超出的范围越大,得出的推论就越不可靠。但是,如果一个归纳超出经验太远,那我们也是无法再去相信它的;除非超出的部分可以解释我们已经观察到或可以观察到的某些事实。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种归纳与假设相互支撑的推论,大多数物理学理论都属于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