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父亲那里学到如何倾听的。他既知道话语的力量,也知道我们全神贯注地倾听时产生的那种静默空间里所蕴含的强大威力。他倾听他人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他有意识地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我看到他特别注意所提问题的遣词造句,注意到他并不想随随便便给出一个简单快速的回答时的停顿,也特别注意了他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此时是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的细微动作。
父亲有一种特别的“倾听姿势”,表示他正完全投入在谈话当中。就像祈祷者一样,他有办法让自己有意识地平静下来,集中所有的心思,确保什么都不能让他从眼下的任务中分神。他会身体前倾,双眼凝神,双手相握,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开始倾听,绝不会打断对方。
讲话的人说完之后,父亲会很安静。他可能会点上一根香烟,或者抿一口咖啡,借此机会来琢磨一下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然后,他会提出一个问题;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然后,他会确认一下那个人已经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这时,而且也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会给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
我很喜欢听父亲跟人谈话,因为从他人的回应中,我感受到他很有沟通天赋。跟父亲谈过话的人都会发生改变,父亲很有那种能找到他人潜能的本事,还会强调为了实现这种潜能,他们可能还需要继续努力。在这种推心置腹的沟通结束时,我父亲总会说些这样的话:“当然了,这些都会实现的,亚瑟,只要你相信自己,并为此付出努力。”父亲并不会刻意隐瞒他的批评,但是他表达批评的方式也会传达出对别人的尊重。他的坦诚很直截了当、真实准确,又总是对人怀有深深的敬意。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次特殊的谈话。那是1965年,我还在读高中的最后一年,橄榄球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能像胳膊下面夹着橄榄球飞奔让我感觉到快乐。我记得在跟头号对手的一次比赛中,当我成功触地得分奠定胜局的时候,我转向观众席看到父亲也开心地把帽子抛向半空中。比赛过后,在更衣室里一个朋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然后就没完没了地说那些也要去参加聚会的姑娘们。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想:这家伙是个傻子吗?我橄榄球生涯中最让人兴奋的一场比赛才刚刚过去几分钟,谁愿意谈论那些姑娘啊?怎么能有比刚才那两个小时更让人兴奋、更紧张刺激的事呢?哪有什么体验能赶得上刚才比赛中的那种荣耀和美好啊?
如果说在遥遥领先的橄榄球之后姑娘们可以排第二名的话,那课业学习甚至都没有上榜。从我的成绩就可以看出来,我对学业基本上毫无兴趣。我是个“中游”的学生,成绩单都是B和C。我从来没能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尽管我快速浏览过很多本书,我也知道怎么样用最少的努力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得到及格的分数。然而,虽说我的学习成绩平淡无奇,但我已经拿到了几个相当不错的学校的橄榄球奖学金。当我还在犹豫是应该去大学里的校队还是应该加入半职业的球队时,我接到了学校辅导员的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马丁先生很和善,但也一本正经。“我看到报纸上你的照片了,也知道你拿到了橄榄球奖学金,”他说,“你想去上大学吗,亚瑟?”
“我还没想好呢。”我说。
他很严肃地盯着我。“我必须要对你实话实说,”他说,“我不觉得你是块上大学的料。”马丁先生接着告诉我,如果我不打橄榄球的话可能都上不了大学。他提醒我我的成绩只是平均水平。他觉得我很有可能会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被大学退学——那样会对我们高中学校造成不太好的影响。谈话最后,他还建议我考虑其他的选择,包括参军。“在军队里,”他说,“你会有机会继续成长,更加了解自己,找到你以后想做的事情。”
那天晚上,等父亲下班回家后,我跟他说了我跟学校辅导员的这次谈话。“那么,亚瑟,”父亲点上了一支烟,说道,“你能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说的吗?”
“他不觉得我应该上大学。他不觉得我能从大学毕业。”
“他就直截了当地这么说的吗?”
“他说我的成绩才平均水平。他说我橄榄球打得好,但这可能是我能有机会进大学的唯一原因。他觉得我应该考虑参军。”
父亲看了我一会儿,安静地揣摩着我的心情。“那么,”他说,抽了一口烟,又把烟轻轻地吐了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可能就像马丁先生所说的,我不是块上大学的料。”我说。我并没有告诉父亲,马丁先生对于我自身能力的评价还是让我相当困惑和失落。
我父亲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他是辅导员,我想他说得应该是对的吧。”
我父亲一边掐灭香烟,一边冲着我微笑。我从他的微笑中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全部的爱。“我知道你并不是个学霸,亚瑟,”他说,“但是我在想,他甚至都分不清你和街上那个卖肉的谁是谁,他怎么就能判断出你不应该上大学呢?我倒想听听他的理由。让我们去一趟,听听他怎么说。”
第二天,父亲和我坐在了马丁先生的办公室里。父亲看了看他书桌后面墙上挂着的加了框的学位证书,然后非常有礼貌地让马丁先生重复一遍前一天跟我说过的话。马丁先生侃侃而谈,他谈到了我不上不下的成绩,说我缺乏积极性,还说他的工作职责就是判断哪些学生以后能从大学毕业,哪些学生应该考虑其他选择。他注意到我父亲专心致志的神情和他点头的样子,就像是在赞同他说的话,这又鼓励他接着往下说。他对各种运动和课外活动给出了一些负面评价,又一次提到了有很多体育生,尤其是橄榄球球员给我们学校带来的糟糕名声。
“告诉我,先生,”父亲身体前倾,双手交叉像是在祈祷一样,问道,“您在高中的时候参加过运动吗?您当过哪种运动的教练吗?”
马丁先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似乎感觉很好笑又很诧异。“我对运动不感兴趣,”他说,“我所关注的是学业。”接下来的10分钟,他就在谈他关于生活和教育的哲学。
他说完之后,父亲问了一个每次重要谈话中他都会问的问题——“您想说的都说完了吗?”
马丁先生说是的,他觉得他已经谈到了所有的方面。
“好的,先生,”父亲非常平静地说,“我能看出您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从墙上挂着的学位证书中,我看到您从大学毕业了,甚至还拿到了硕士学位。”
马丁先生笑了,对自己的成就深感自豪。
“所以,我是这么看的,”父亲继续说,“如果一个像您这样连亚瑟这种有天赋孩子的潜能都看不出来的人也能上大学,甚至还拿到了硕士学位,那我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儿子上大学。谢谢您花时间见我们。”他站起身来,向马丁先生伸出了手,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就离开了。
35年前的这次谈话给我上了关于共情式倾听艺术的最重要一课——一定要给他人机会充分地解释自己,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然后,在知道了你能知道的关于这个人的目标、动机、意愿、恐惧、梦想和渴望的所有信息之后,就可以用这些信息做出评估了。只有通过这种倾听和评估的过程,你才能知道谁的建议应该被采纳,谁的建议应该不予理睬。只有通过仔细考量他人的品行特征,你才能判断他人的建议是否合理,是否尊重了你的需求和渴望;你才能判断他人的话是否带着倾向性,是否只是希望影响你的想法和感受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在父亲倾听马丁先生的谈话并提出措辞谨慎的问题时,我意识到他是在揣摩这个人。父亲想知道,这家伙是谁?他是什么来路?他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意图?他是对亚瑟本人感兴趣,还是觉得所有的橄榄球球员——或者是所有的乐队成员、棋手、啦啦队员、有钱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黑人孩子、白人孩子——都一样?父亲坐在马丁先生的办公室里时,他头脑里就在想着上面这些问题,想要知道这位辅导员是真的为我考虑,还是只是自以为是,不会去考虑他人的想法和观点。
“我听着他的解释,想看看有没有道理,想搞清楚他是怎么给你下了定论?”父亲在那次谈话之后跟我说。现在,我已经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关于衡量一个人的广度和深度的过程,我有了一个更好听的词。我叫它“评估”。从培养和表达共情的角度来说,评估他人是我们能够培养的最重要的一种技能。对人的评估就处在共情式倾听中最核心的位置上。
什么是评估呢?简单来说,评估就是以共情为向导,找出关于某个特定的人或情境的真实情况的能力。评估在一段关系的早期阶段会特别重要,那时候你对人所知不多,需要较快地判断出他是什么人、具有什么动机。比如,如果想要评估你孩子的一个老师,你要到教室里坐上几个小时,注意观察老师说话的方式、他倾听孩子们所关注事情的方式、他回答问题或处理纪律问题的方式等。如果你要招新的雇员,你会面试不同的候选人,问一些关于他们的背景、教育经历、好恶、工作准则、价值观等方面的问题。你可以去注意倾听他们说了些什么、没有说什么、强调了哪些内容、淡化了哪些内容等。
评估在我们的人际关系中也至关重要,尽管我们很容易就忽略了它的重要性。莉是一个38岁的家庭主妇,正身处一场很不愉快的离婚大战中。莉给我讲了第一次法庭听证会之后她跟律师之间的对话。“我的律师听我丈夫说了15分钟之后就告诉我,他处理离婚案件25年了,都没碰上过这么自私、这么没有同情心的人。我都错过了些什么啊?我怎么没能看到律师跟他在一起待15分钟就能发现的东西呢?我为什么会浪费自己生命中的5年时光来喜欢这个男人啊?”
如果有人教过莉如何共情式倾听,并通过这个聚精会神的过程去评估她丈夫的人品,她就能让自己少受很多苦。共情式倾听能帮我们避免一些不重要的谈话,让我们跟那些只对自己的需求和渴望感兴趣的人保持距离。如果我们不知道如何去评估他人,那最后只会做出糟糕的决定。我们可能会找到错误的人去信任、去爱、去共事或来给我们照顾孩子。我们之所以会做出糟糕的决定,其实是因为我们自己的脆弱和不安全感。我们只是在让他人来控制我们,来替我们做决定,而事实上,我们应该利用共情来创造我们自己的生命之路。
共情式倾听中的评估过程包括两个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阶段。首先,倾听需要评估正在说话的那个人,以了解你所能了解到的所有关于他或她的见解、过往史、品行特征和动机等信息;其次,通过仔细专注地倾听,你要学会评估你自己,觉察到你当时当刻的情绪状态,包括你的需求、脆弱、倾向性和自身利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