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开艰难的内在动机构建,仅凭奖赏机制的精妙设计就可以让学习“上瘾”的灵丹妙药,目前还没有诞生。
记者/刘周岩
(插图 老牛)
学习成瘾患者
1974年10月号的《跑者世界》(Runner's World)上,刊登了一份来自精神科医生威廉·格拉瑟(William Glasser)的调查问卷。一些问题如此击中人心,近一半的订阅用户都认真填写并邮寄回了问卷。不同于以往的技术性文章,这份问卷主要是关于心理体验的,如:
如果错过了当天的跑步,你会感觉不适吗?
你能用除了跑步以外的其他方式缓解这种不适感吗?
你能形容一下跑步时你主要的心理状态吗?
按语中格拉瑟医生表示这是为验证他的“一个很有趣的心理学假设”,但为了避免干扰数据,没有写明。回收并分析了数百份问卷后,格拉瑟公布了那个当时看起来颇为新奇的假设——对一些爱好者而言,跑步成为了上瘾行为。格拉瑟认为75%的被调查样本都清晰地呈现出上瘾特征。
经过一系列类似研究,这位日后产生重要影响的心理学家正式提出了积极上瘾(Positive Addiction)的概念。他指出在跑步、静坐等行为中,人们同样可能“上瘾”,一旦试图暂停每日的例行活动,就会因此而痛苦、不适、焦虑或内疚,只有通过恢复活动才能缓解消除。不过这类行为不会对生活造成困扰,反而有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益处,故称之为“积极上瘾”——日后的研究证明并非如此简单。
园艺、编织、化妆、唱歌,都可能上瘾。美国传奇棒球运动员乔治·舒巴(George Shuba)以其娴熟的挥棒动作著称,他曾自述,自己本来没有任何打职业比赛的希望,只是钢铁厂的学徒,但每天都会在地下室数百次地练习挥棒,直到后来机会忽然降临。以往这个经典的体育史小故事被解释为意志力和对成功的渴望,格拉瑟则颇有新意地指出:舒巴很可能无意中对挥棒动作上了瘾,所以才能在毫无前景的情况下坚持“练习”了多年。只可惜这个猜想因为舒巴早已去世而无从进一步验证。
不过格拉瑟聚焦于身体参与的活动,单纯的认知活动——学习,并不在他的讨论之中。但这个自然的联想如此诱人,人们有没有可能对学习知识上瘾?这是一项几乎所有人从小都要经历但许多人兴味寥寥的事,无数人想要靠意志力强迫自己学习却无法成功,若是能够上瘾,岂不两全其美!
就在不久前,有人验证了学习上瘾现象的存在。2015年,几位来自波兰和挪威的心理学家发表了第一篇对学习成瘾(Study Addiction)做出概念界定并且使用评估工具进行心理测量学实证研究的论文。而长期以来几乎只有赌博和电子游戏作为行为成瘾得到了学界的量化实证研究。这项研究的召集人、波兰格但斯克大学心理学教授帕维尔·埃卓斯柯(Pawel Andrzej Atroszko)告诉本刊,他们通过对218名挪威大学生和993名波兰大学生的样本分析,得出了一系列有趣的发现。
埃卓斯柯介绍,他们的灵感主要来自心理学界近几年发展出一定成果的对工作成瘾(Work Addiction)或工作狂(Workaholism)现象的研究,仿照卑尔根工作成瘾量表(Bergen Work Addiction Scale)设计了学习成瘾量表,通过对突显性、情绪调节、耐受性、戒断反应等信息的收集,判断学习成瘾的程度。
埃卓斯柯如此描述他所定义的学习成瘾患者:对学习过分担心,驱动学习的动机已经脱离自身的控制,在学习上花费了过多时间和精力以至于影响到人际关系、休闲活动或健康状况。“这样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在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学习成瘾者的GPA(绩点)反而不如适度但投入的学习者——二者的区别在于学习的进行是否在其自主控制之下以及生活的其他方面是否会受到影响。”埃卓斯柯告诉本刊。
这和人们期待中的“积极学习成瘾”不太一样,不过不妨先看看什么人容易成为这种病理性学习成瘾患者。女性占了大多数——和赌博及电子游戏正好相反,不过埃卓斯柯提醒,关于这一点他尚不确定,还需要未来更大样本的研究。但可以肯定的结论是,学习成瘾者在人格特征上呈现出明显特点。目前心理学界流行的人格五因素模型中,学习成瘾者与其中两个因素明显正相关:尽责性——具有自律、有条理、谨慎等特质,神经质——情绪不稳定、易焦虑、脆弱、自我压抑等;而与外向性——热情、乐观、冒险等特质,呈负相关关系;与开放性和宜人性则缺少统计学上的显著联系。
回想起中小学的时候,那些课间也不离开座位,以一股决绝的心态翻开一本老师并未要求的练习册的同学,似乎确实多少有着埃卓斯柯总结出来的性格特点。不同文化、年龄段的类似现象,暗示着学习成瘾背后共通的生理机制。这也意味着,如果你天生不是这样性格的人,很难学习上瘾。不过,这未必是坏事,那些被老师评价为“用苦功”的同学通常不是成绩最好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难享受学习的过程。人们关心的是,对成瘾机制的探索,能否塑造一种既愉快又能持久的学习方式?
游戏化的困境
游戏是成瘾行为的重要特质,不仅电子游戏,赌博也可算作广义游戏的一种。但凡加入一点游戏元素,都能让事情截然不同。例如瑞典的一个公园,有工程师设计了一个新奇的垃圾桶,将垃圾扔进去可以听到很奇特的坠落到深渊的声音,竟然引来游人专门四处搜集垃圾扔到里面。如果学习也能如此和游戏“联姻”,是否可能一劳永逸?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教育技术系主任尚俊杰是国内研究游戏化(Gamification)理论及其在教育领域应用的专家。他告诉本刊,游戏化的概念2003年前后在国际上正式被提出来,2010年之后被广泛应用,近几年在国内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教育政策制定者、中小学校、家长、企业,出于不同的目的把各种期望寄托于其上。不过相比于在互联网和社交软件上的成功应用,游戏化在教育领域的实践还处在非常初步的阶段。“有家长很担心地问我,尚老师,我家孩子会不会到时候玩学习游戏太入迷,上瘾了,耽误其他科的学习最后偏科啊?现在离那一步还太远了,他家孩子要是能在学习游戏里上瘾,我庆祝还来不及呢!”尚俊杰说。
在上海等地,一些中小学已经开展了各类游戏化的教学实验,但据相关研究者反馈,相比于实验预期,成效差距较大。有些游戏确实增加了学生兴趣,但也仅对部分人在部分情况下起作用。学生的行为时常偏离游戏设计者的意图,例如对积分、奖励机制等入迷,却全然不顾课程内容,或是只愿意玩游戏,而对听课与写报告等其他必要学习步骤仍然提不起兴致。另一方面,数据问题也造成了游戏化研究的困难。不同于手机软件设计或博彩赔率基于数据的迭代,学生学习过程中复杂的认知活动很难进行有效的数据化采集。
尚俊杰认为,游戏化在教育领域应用的根本困难在于,学习游戏最终指向游戏之外的收获。“学习游戏的第一个目标是有趣好玩,第二个目标是有教育意义,但凡世界上有两个目标的事都不太好做。这两个里面单攻一点都好办,但把教育内容跟游戏很好地结合,是非常困难的。”这和社交软件的设计构成了本质区别,各类APP只需把用户的注意力和时间尽可能“固定”在其产品上即可,用户的任务至此完成,流量与利润后续自然发生。教育类游戏则全然不同,游戏只是一个助推器,学生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要由此启动头脑中的主动认知过程以习得知识。
而剥离开游戏“糖衣”的学习过程本身很难按照类似方式上瘾。格拉瑟曾对“积极上瘾”活动的特点进行总结,其中一条与学习天然矛盾:“这种活动对你而言可能很简单,不需要很费力就可以做好。”他发现大多数行为上瘾活动都是重复性的,一旦进入事情本身,往往可以“自动”地完成,进入一种类似于出神的状态,正是这种状态让人感觉良好,跑步、静坐的爱好者追求的都是这种“无意识”状态。埃卓斯柯等人研究的病理性学习成瘾者,很可能也只是一种重复性的表面“学习”,例如不停地坐在桌子前机械地读书、做题,只求进入一种出神状态,而大脑并没有积极活动。
真正的学习时刻要求参与者意识的有意投入,一旦开始重复就意味着结束,必须去寻求新的“陌生”,从“不会”到“会”的艰难过程恰是学习的本质。一些人之所以没有行为上瘾,并非他们自制力强,只是他们从未学会过德州扑克或《魔兽世界》的复杂规则,而学习过程恰恰是在不停地进行着最难的从陌生到熟悉的一步,然后便要脱离大脑的舒适区。
斯科特·扬(Scott Young)是网络上颇有名气的积极学习“成瘾”者。他是一位加拿大大学生,在12个月内不间断学习,利用网络资源完成了麻省理工计算机学院本科4年的全部33门课程。他把经验详细记录下来,发布在网络博客上,与大家分享高效学习的窍门,广受欢迎。不过令人“绝望”的是,斯科特·扬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自动”学习的灵丹妙药,反而在每一步中都显示出极大的努力。除了详述学习方法外,他的攻略中专门有一部分是如何睡眠和吃饭,以尽可能地集中更长时间的注意力。“成瘾”如斯科特·扬,也在不断提醒人们一件事:集中精力地学习永远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于认知过程与成瘾机制在底层的神经生物学层面究竟有怎样的差异,尚俊杰告诉本刊,目前的研究还非常有限,尚不能提出清晰且有力的解释。但人人都想有一个轻松的方法学习,病理性的学习成瘾没有意义,依靠外在动机和简单游戏机制的刺激又难有成效,最终的希望仍然只能落在“内在动机”的培养上,即真正在学习过程中体会到乐趣,把学习本身当作目的,而非手段。这也正是当下游戏化的研究方向。尚俊杰说:“游戏中包含的教育价值,实际有三层:游戏动机、游戏思维、游戏精神。一个简单的比喻:游戏动机是指利用游戏来学习,游戏思维是指将学习变成‘游戏’,游戏精神是指将整个求学过程,甚至整个人生变成‘游戏’。三者的核心联系就是深层内在动机。”
学习科学研究中有著名的“三、四年级滑坡现象”,即到小学三年级左右,部分学生对学习的兴趣大幅下降。“哪一个孩子最开始不是高高兴兴去上学的?每个人天生都有好奇心。可随着知识难度的增加,尤其是学校教育过分强调外在动机的刺激,学生开始逐渐丧失兴趣。”尚俊杰说。以往人们总认为孩子大了就“懂事”了,能够明白利害关系,自然会学习,但研究发现,随着人的成长,外在动机的占比实际是下降的。“一年级小学生,基本都特别听老师的话,你让他抄十遍他就抄十遍,很在乎老师的评价。可中学生,我们都有体会,很多人根本就不管你那一套了。内在动机如果跟不上,就很可能逐渐厌学。”尚俊杰告诉本刊。
而对内在动机的培养,呼唤的是教育的整体性变革。目前世界范围内的多数基础教育系统建立在“外烁说”的基础之上,即认为教育是“由外而内”向学生输入知识的过程,从小用一系列制度性的奖惩进行刺激,实践着我们熟悉的教育理念:强调知识的系统性、管理的秩序、鼓励努力胜过兴趣,这背后的潜台词实际是,外在动机比内在动机更为可靠。
实际上,历史上的教育实践始终存在着另一派“内发说”的教育哲学,即认为教育主要是“由内而外”,注重激发并引导学习者的内驱力。这种理念之下的学校教育,更强调兴趣、自由与儿童中心。这不是庸俗意义上的“素质教育”——在考级、证书、升学等一系列外在动机的刺激下升级打怪,习得一些吹拉弹唱的奇淫巧技。而是要求看待人的方式的转变和一种真诚的信任——相信儿童是天生的学习者,种子已经具备,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土壤让其不断生长。如此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或许会产生更多的积极“学习成瘾者”。
(实习生范凌与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