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让人对自己的大脑进行长达数小时研究的僧人很难找到,所以我打算透支几位僧人的好意,邀请他们参加另一项并列的研究。这些僧人先是头戴脑电图“发网”,然后身处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中,为我们演示了慈悲禅修。接下来我请求他们再做一个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他们要完成的任务类似一种叫做“专注一境”(one-pointed concentration)的禅修形式。专注一境时,禅修者需要专注于一个单一的对象,比如自己的呼吸,或者一张照片,或者一个佛像,然后逐渐加强注意力集中的焦点,直到之前的念头和情绪逐渐消失,达到一种安宁的状态,此时心中除了对呼吸或者佛像的专注,别无一物。与此同时,禅修者还会进行自我监视,留心自己心中是不是出现了关注对象(比如呼吸)之外的念头或者心理状态。禅修者也许会注意到自己开始犯困,也可能会注意到自己的内心开始“唠叨”。马蒂厄将这种专注状态描述为:“一个人试图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对象上,专注于该对象,在发现自己被外在的感知或者内在的念头分神的时候仍然努力把注意力拽回到这个对象上。不要陷入乏味和困意,也不要被内心的不安或者思想的窃窃私语所牵引。如果发现了这样的苗头,你应该平静而刻意、清楚而敏锐地让注意力回到禅修对象上。”处于中性状态时也要睁开双眼,正如禅修时一样,马蒂厄解释道,而且“你处于一种无所谓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情绪状态。你保持放松,试图进入一种最自然的状态,同时要避免出现某种积极的心理状态,比如主动回忆,或者筹划,或者积极地观看某个对象”。
我们在贝尔的禅修中心对修行学员的研究已经表明,高强度的禅修课程能够提高选择性注意,减少注意力暂失。我还想知道,上万小时的禅修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这项研究我们不得不在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内逼仄的空间中进行。我们会在管道内壁的顶部安装一个显示屏,然后屏幕上会出现一个点[137],这个点将作为僧人们注意力集中的焦点。僧人在管道里面躺好以后,安托万·卢茨会根据一个我们用软件调整过的脚本,告诉僧人什么时候开始和终止禅修。90秒钟的休息之后,安托万会请僧人开始专注力禅修——“仁波切,请开始奢摩他禅修”。这个过程会持续2分40秒钟。然后安托万会说:“现在是无记性。”于是僧人会重新进入一种中性状态,此状态会持续约90秒钟。整个过程会重复十轮。我们耗时18个月,在14位来访的僧人以及27名对照组成员身上采集了数据。(我们的对照组仍然是由学生组成。我们给他们上了一个小时的专注力禅修的速成班。在实验开始之前,他们还进行了专注力禅修的练习——每次30分钟,总计4—5个小时。)
我们看到的头一件事正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掌管视觉和专注力的大脑回路在禅修的时候会变得比休息状态时更活跃。具体地来说,负责对周遭环境保持监视、寻找值得注意的对象的背外侧前额皮质(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负责观看的视觉皮质,以及对事物保持注意时会涉及的额上沟(superior frontal sulcus)、辅助运动区(supplementary motor area)和顶内沟(intraparietal sulcus),这些脑区在禅修的时候都会变得比休息的时候活跃得多,不管是在僧人身上还是在学生身上都是如此。这不足为奇。不过俗话说得好,“魔鬼藏在细节之中”,这里的“魔鬼”在本例中或可换作“天使”。总的来说,禅修新手的注意力脑区不如禅修专家们活跃。但是,当我们把禅修专家们分成两组,一组的禅修时间在10000—24000小时之间,另一组的禅修时间在37000—52000小时之间,更有意思的事情就浮出了水面:尽管司掌注意力的大脑网络在禅修时间相对较少的僧人身上比在新手身上更活跃,但在那些禅修时间最多的僧人身上,注意力网络的活跃程度反而更小。如果用图来表示的话就像一个倒过来的“U”形:随着一位禅修者修行时间的增加,注意力脑区的活跃程度会越来越高;但是当禅修时间超过了25000小时左右的大关,活跃程度反而会开始逐渐下降。
这个现象让我想起了自行车运动中的一个规律:跟才开始骑自行车的新手比起来,比较投入的业余自行车手在骑车上坡的时候会蹬得更快更使劲(这反映出肌肉容量的增加),但一位环法水准的自行车选手在骑车上同一个坡的时候却几乎不用费力。最有经验的禅修者保持专注所需的努力甚至可以比对照组的人还少。这与僧人自己的叙述相符。他们第一次进行这种形式的禅修时,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但随着他们的禅修成就越来越高,他们只需要最低限度的努力就能达到一种警觉而专注的“稳定状态”。僧侣在一个禅修过程中的体验也会经历类似的过程:最开始需要付出一些努力才能进入一种警觉而专注的状态,但接下来就习惯了,只需相对较少的努力就可以保持同样的注意力专注。我们在对贝尔的禅修学员进行注意力暂失测试的时候,也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禅修能够让他们的心理活动变得更加安静,但同样有效,于是他们只需要投入最低限度的努力就能注意到头一个刺激,从而将足够的注意力资源留给下一个刺激。
我们如何能知道,那些注意力回路的激活水平如此之低的禅修专家真的没有走神,想要(比方说)从这个该死的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中溜出去,再弄点东西当午饭吃?这是因为,当他们在进行专注力禅修的同时,每过6—10秒钟我们会将一个持续两秒钟的声音通过耳麦送入他们的耳朵——核磁共振扫描仪噪音巨大,只有戴上耳麦他们才听得见别的声音——这个声音或者是中性的,比如在窸窸窣窣的饭馆里录下的环境噪声;或者令人愉悦,比如小宝宝的咿呀自语;或者令人不安,比如一个女人的尖叫。这些声音似乎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分心,但其实并非如此。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新手的确显示出了注意力脑区活跃程度的下降,同时他们也暂时失去了对屏幕上那个点的关注。中期禅修者相关脑区的活跃程度也出现了下降。在新手身上,掌管无关念头、白日梦与情绪处理的几个脑区还出现了活跃程度的增加——负责情绪处理的脑区会变活跃或许是因为注意力的专注被打断让他们感到不快。在专家级禅修者的身上,与注意力分散相关的脑区并没有出现上面这种活跃程度的增加。他们仍然保持专注。在听到情绪性的声音时,他们的杏仁核也不及对照组的人活跃。同样,激活程度与在禅修上投入的小时数相关——禅修时间越久,越不活跃。该发现对如下观点提供了支持:较高的专注水平能够抑制情绪反应性,尤其是当情绪反应性会打乱专注状态时。
这项研究我们于2007年发表,它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证明训练可以让大脑的注意力系统发生改变。与任何形式的锻炼一样——从举重到骑车再到学外语——它在相关大脑系统产生了持久的变化。在本例中,是保持全神贯注的能力出现了变化,与之相伴随的,是大脑注意力回路活跃程度的逐渐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