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正念减压疗法相比,其他形式的禅修有望对一个(或者更多的)情绪风格维度产生甚至更直接的影响。这是我们在接下来的一项研究中的发现。大多数形式的禅修都明确提出要控制注意力,比方说,要你关注自己的呼吸。这要求你密切留意注意力的变化——如果发现自己走神,你还要轻轻地把心绪唤回,重新保持对呼吸的关注。这让我有了这样的猜想:我们能够通过禅修来培养注意力,让我们的注意力变得更加集中吗?禅修能让你对周遭或者对你自己有更敏锐的觉察吗?换言之,禅修对情绪风格的各个维度有怎样的影响?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在一个与通常的实验室环境迥异的地方开展了一项不寻常的研究。马萨诸塞州有一个别致的新英格兰小镇贝尔(Barre)。在贝尔郊外的一片林子里,有一个禅修中心。内观禅修社(Insight Meditation Society)在那里举办了高强度的禅修营。他们采用的是佛教风格的禅修,其中大多是正念禅修——鼓励禅修者不予评判地关注当下。禅修中心的主楼过去是一所天主教修道院,楼的前面耸立着四根高大的白色圆柱。大多数的禅修课程都安排在这座楼里。这座楼大门上方的人字墙上铭刻着这样一个词——“metta”,也就是梵文中的“慈心”(loving-kindness)一词。佛教中的慈心是指祈愿一切众生(sentient beings)具足乐及乐因,它是关怀无量众生的佛教修行者应具有的“四无量心”(four immeasurables)之一。[其他三种“无量心”分别是:祈愿一切众生永离苦及苦因的悲心(compassion)、祈愿一切众生永不离无苦之妙乐的喜心(sympathetic joy)、祈愿一切众生远离爱憎住平等舍的舍心(equanimity)。]
2005年夏,内观禅修社专门安排了一幢小楼供我的研究团队使用,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高风亮节。我们在那幢楼里搭建了一个临时实验室。在为期三个月的禅修营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我们都可以在这个临时实验室里对修行者进行测试。禅修营的强度相当高。学员每天早上5点钟就要起床,在接下来的16个小时里(直到晚上9点的上床时间)完全不能说话,甚至连与别人进行目光交流都是被禁止的,用餐的时候也不例外。每周七天,天天如此。参加修行的学员每两周有一次与禅师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在这个时候他们会向禅师谈起自己的修行以及遇到的困难。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讲话的时间。除了禅修、吃饭、睡觉,修行学员每天还要干一个小时的活,一般是打扫卫生或者到厨房去帮把手(大家顿顿吃斋)。大多数人每天的禅修时间会超过12小时,三个月下来禅修的总时间会长达上千小时。可以想象,如果是在禅修营进行的过程中对学员做测试,那将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干扰。因此,我们将工作时间分成了两段:一段是在禅修营开始之前的那几天时间里;另一段安排在了三个月之后,此时禅修营已经结束。我们还在麦迪逊招募志愿者组成了一个对照组,这些志愿者的年龄和性别与参加禅修营的学员完全匹配。
通过这项研究,我们希望搞清楚,高强度的禅修是否会对人的注意力产生影响。[133]具体来说,这里的注意力分为两个方面。其中第一个方面指的是注意力暂失,这个现象我们在第3章中介绍过。恐怕只有亲眼看到你才会相信注意力暂失的存在。如果在我们搜寻特定的刺激、目标或者事件的同时,周遭环境中的信息正在迅速发生变化,那么这些刺激、目标或者事件一旦在短时间之内(通常前后不超过半秒)相继出现,我们很可能注意到前一个就注意不到后一个。注意力暂失指的就是这样一个现象。打个比方,当你在玩一个电脑游戏,你需要密切注意突然闯进屏幕的某种生物的时候,注意力暂失可能就会发生。如果头一只生物才出现了1/3秒第二只就紧接着出现,那么后出现的这只你连看都看不见,更不要说用鼠标来捕捉它了。这就好像在发现了头一个目标之后,注意力“眨了一下眼”,于是它就错过了第二个目标。
注意力暂失并非只是科学家在实验室中的某种神秘的发明,在真实世界中它同样会出现。即便我们身处相对安静的环境,各种刺激也会像连珠炮似的不断向我们开火。想想你最近一次和别人进行的一场重要谈话。许多非语言的动作、微妙的面部表情、眼神的细微变化等构成了谈话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重要的信息借以传达。然而,这些动作与表情发生得如此迅疾,因为注意力暂失的存在,它们中的许多都被你错过,你也因而错过了重要的社交信号和情绪线索。
为了解释注意力暂失现象,心理学家提出了这样一个假说:大脑用于察觉头一个目标的注意力资源是如此之多,当第二个目标出现的时候,余裕的注意力资源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当注意力“复位”,或者说重新“喘了口气”之后,它才能感知到下一个目标。根据这种“过度投入假说”,我们可以有这样的预测:如果你能够减少用于感知头一个目标的注意力资源,那么你就可以留出足够的注意力资源给第二个目标,于是注意力暂失就不再会发生。这就是我们认为禅修能帮上忙的原因:在内观禅修的过程中,你会进入到所谓“纯然观照”(bare attention)的状态——关注自己当下的念头、情绪和感觉,而不对这些心理对象予以评判,亦不陷溺其中。我们想知道修行“纯然观照”是否就可以减少用于察觉头一个目标的注意力资源,留出更多的注意力资源给第二个目标,从而消除注意力暂失。
在我们的研究中,我们会向受试者一个接一个地快速播放一连串的字母,每秒10个。这些字母串中间偶尔会插进去一个数字。我们会请受试者说出他们看到的每一个数字。也就是说,如果在1.4秒的时间里先后看到这样一个序列:R、K、L、P、N、E、3、T、U、S、7、G、B、J,那么受试者的任务就是注意到其中的3和7。大多数人看到3都毫无困难,但是大多数人会错过7——他们出现了注意力暂失。看到3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如此兴奋,整个注意力都牢牢地关注在这个数字上,因此对后面的7视而不见。在修行学员开始高强度的禅修之前,以及在他们为期三个月的禅修营结束之后,我们对他们——同时也对对照组的成员——进行了这个注意力暂失测试。不出所料,在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深受注意力暂失之苦,他们有大约50%的概率会错过第二个数字(尽管和往常一样,我们再次看到了个体差异)。除了对受试者进行操作测验(performance test),我们同时还用脑电图测量了他们的大脑活动。不足为奇,当人们看到第一个数字时,他们的视觉皮质变得非常活跃。不过在那些错过了第二个目标的人身上——不管是在即将修行禅修的人中间,还是在对照组中间,这类人的比例都约占一半——视觉皮质区却很安静。
修行学员在高强度的禅修结束之后的表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我们所料,对照组的表现没有显示出任何提高。于是就排除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仅仅重新参加一遍注意力暂失测试,表现就会提高。但是,修行学员的注意力出现了明显的减少,因此他们觉察后一个目标的能力有了明显提高——他们看到第二个数字的概率平均增加了33%。
大脑活动出现了更加迷人的变化。如果一个人的确看到了第二个数字——现在有更多的禅修者能够做到这一点——他掌管注意力的脑区对第一个数字的反应已经不如当初错过第二个数字的时候活跃。换言之,根据掌管注意力的脑区对第一个数字产生的激活水平的高低,我们就可以预测禅修者能否发现第二个数字。对第一个数字产生的激活水平越低,他们发现第二个数字的概率就越大。这意味着过度投入假说确实是有道理的:注意力暂失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我们将过多的注意力资源用于感知一个目标,可用于察觉下一个目标的注意力资源因而就所剩无几了;而如果我们对第一个目标没有投入过多的关注,那我们还是足以察觉第二个目标的。如果一个人能够平静而持续地集中注意力,同时让自己的活跃和兴奋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度的水平,那么他在这项测试中就将有上佳表现,而这种控制注意力的方法正是实验参与者在为期三个月的禅修营中的收获。
我们在这些禅修学员的身上还考察了另一种形式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被称为“选择性注意”,指的是我们仅对某些刺激保持敏锐而忽略其他的能力。人们时时刻刻都要用到选择性注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不可能对所有闯入眼睛、耳朵和皮肤的感知范围的刺激都保持关注。打个比方,当你在开车的时候,你会选择性地关注——我们希望如此——附近的车辆,而不是绑在胸前的安全带让你感到的触觉。但我们选择的对象是由什么决定的呢?也许那取决于所收到的信号的力度:车辆的视觉形象在大脑中产生的电活动可能要强过安全带给你的触觉。或许是因为我们将一些信号标记为重要:一些高级的心理过程可能对所收到的信息迅速进行了扫描,然后加强了汽车的视觉形象,而减弱了安全带的触觉。我们希望了解:人可以主动在各种刺激中进行选择,抑或,我们只能让某些刺激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因为一些刺激比另一些更强或者更重要?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再次把那些即将参加禅修营的学员请到了内观禅修社为我们准备的那幢小房子。在每个人都舒服地坐下,而且对实验方法都了解之后,我们会通过他们头上的耳机,向他们播放电子音。受试者会根据我们的指示,只对某一只耳朵收到的某一种类型的刺激保持注意(比方说,右耳听到的高音),当目标音出现的时候,要求他们按下按钮——我们在第3章中对类似的实验已经有过简要的介绍。几分钟之后,我们的指示会改变,我们会让他们从现在开始仅仅去关注右耳听到的低音。然后再换成左耳听到的高音,等等,直到我们把全部四种高低音和左右耳的组合都轮流一遍。不同的电子音大约会按照每秒一个的频率播出,而且受试者每次的测试会长达20分钟,因此完成这项任务并不容易。平均来说,人们的出错率大约为20%——不是该按钮的时候没按,就是在不该按的时候按了。(测试开始之前,我们首先确认了每位受试者都有正常的听力。)
为期三个月的禅修会对他们的注意力进行训练。那么,三个月后,他们在这项测试中的表现会有提高吗?禅修营结束之后,我们对禅修者以及对照组重新进行了测试。后者的表现并无提升。这再次证明,仅仅是对这项测试更熟悉,其实帮不上忙。不过禅修者的表现有了显著的提升:当目标音在恰当的那只耳朵响起的时候,他们正确按下按钮的次数增加;当应该被忽略的非目标音出现的时候,他们误按按钮的次数也更少。他们的正确率现在已经从禅修训练之前的80%提升到了91%。我们还有一个更值得注意的发现。禅修者在测试中的表现变得更加稳定,而在对照组成员的身上,我们并没有观察到这一点。也就是说,在正确地按下按钮之前,他们需要的反应时间长度保持稳定,平均来说变化范围在110毫秒左右。而对照组成员与修行学员在接受训练之前一样,反应时间时快时慢。(注意力缺损多动症障碍患者在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反应时间也是时长时短。)在参加了禅修营之后,学员反应时间的变化幅度下降了20%,而对照组的同一指标甚至还有增加。
同样,在受试者完成选择性注意的任务时,我们除了测量他们的表现,还用脑电图记录了他们的大脑活动。一种叫做“相位锁定”的现象立刻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各位也许还记得,我们在第4章中介绍过,“相位锁定”指的是脑波——正式的说法叫皮质振荡(cortical oscillation)——与外在刺激同步的一种脑电模式。如果相位锁定的程度较高,外在刺激将会触发一个清晰的、可以轻易从背景振荡中识别出来的皮质振荡模式。那在大脑因为走神而充满了乱七八糟念头的时候是无法做到的——此时的背景是一片杂音,外在刺激所触发的反应难以识别,正如一块石头在狂暴的海面上溅起的涟漪:周围有太多的波浪和干扰,投入海里的石头所激起的波纹几乎无法辨认。但如果往完全平静的湖面扔一块石头,产生的波纹就将像沙漠中的海象那样显眼。平静的大脑正如风平浪静的湖面。外在刺激一旦出现,就将触发清晰的、与刺激的出现保持同步的振荡。受试者显示出的相位锁定的程度越高,他在选择性注意的任务中准确率也就越高。
心理训练能够改变决定注意力的大脑模式[134],晚近一项有意思的研究支持了这一点。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的科学家让一组受试者花了八周时间修习正念减压疗法,而另一组受试者则进入了一个“候补名单”——在晚些时候才会轮到他们学习正念减压疗法。在正念减压疗法开始之前,科学家对一个与脑电图类似的指标进行了测试,但测的不是脑电活动,而是磁场。这种技术被称为“脑磁图描记术”(magnetoencephalography,简称MEG),它会用到一台类似于一个巨型电吹风的仪器。与脑电图相比,脑磁图描记术在空间上的准确度更高,这正好派上了用场:根据指示,受试者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和脚,这与我在禅修中心采用的选择性注意的任务类似。学习了正念减压疗法之后,受试者留意自己的脚时出现的大脑活动产生了一种特定的变化:反映皮质闲置(cortical idling)的阿尔法波(alpha wave)在躯体感觉皮质上的一个位置出现了增加,而躯体感觉皮质的这个部分专用于感觉手部皮肤上的触觉。在对照组身上无法观察到这样的变化。这些发现进一步支持了正念禅修能够改造注意力的神经基础的思想(这里的实现机制是通过让与关注对象无关的脑区的激活最小化)。心理训练帮助大脑减少了背景噪声,将注意力集中在经过挑选的信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