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我们都置身于各种刺激的汪洋之中。任一时刻都有海量信息进入我们的大脑,更不用说意识里涌现的无数思绪,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居然还能够集中注意力,这无疑是个奇迹。即便只是在某些时间内集中注意力,对我们的专注力而言也是意义重大的胜利,这让我们得以挑选一些外在或者内在对象作为显意识的关注目标,而忽略其他。
人类能够通过两种相互关联的机制实现注意力的集中。[52]首先,我们可以增加所关注频道的信号强度。具体来讲,你所收到的视觉信号中有的是关于你正在阅读的这些文字的信息,而有的则是关于,比如说,正捧着这本书的你的手。你可以让前者的强度相对于后者增加。其次,我们可以抑制来自被忽略频道的信号。我们通常会同时使用这两种策略。只要想想你上次在一个喧闹的饭馆里跟同伴聊天时的情形你就明白了。为了听清楚他说的话,你的专注力调高了他说话声音的音量,同时抑制了邻桌传来的声音。就连婴儿都具有选择性注意的能力,他们可以专注于妈妈的面孔,而忽略来自其他感觉刺激源的干扰。
就情绪风格而言,我们需要区分两种形式的注意力:选择性注意与开放的、不予评判的觉察能力。在第3章中我们已经介绍过,所谓选择性注意,是指有意识地挑选周遭环境中的某些特征加以关注,而忽略其他。这种能力是构成情绪风格中其他维度的基石,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选择性注意的能力,那也无法获得敏锐的自我觉察能力或者较高的情境敏感性。开放的、不予评判的觉察能力反映的则是这样一种能力:在摄取外在环境信号的同时,对我们头脑中冒出来的思想和感受同样来者不拒,从而拓宽我们的注意力,敏锐地留意到那些不断出现、往往细微的暗示和线索。但在这个过程中,并不在任何一个刺激上停留,以免妨碍了你对其他刺激的捕获。
我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就猜测在选择性注意上的个体差异是产生情绪差异的基础(这是在我提出情绪风格模型之前)。当时我进行了一项实验,其中利用了明尼苏达大学的心理学家奥克·特勒根(Auke Tellegen)提出的一份问卷。这份问卷的设计初衷是为了度量一个人全神贯注于一项活动之中而对周遭环境浑然不觉的倾向。(一位完全沉浸在数学测验之中、居然连火灾警报声都没听见的学生?在特勒根量表中,该生可得高分。)问卷要求答卷者为不同的陈述与他们本人实际情况的契合程度打分。这些陈述包括:“生动或者诗意的语言可以深深地打动你”;“在看电影或者电视剧的时候,你会非常投入而忘我,感觉故事如此真实,就好像你自己就是身临其境的剧中人”;“听音乐的时候,你会深深地被旋律所感染,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恐怕你会认为我们请来回答特勒根问卷的人是注意力能够高度集中的一个人群,他们是150名哈佛大学的本科生。[53]在他们做完问卷之后,我们分别选取了在这个专注力测试中得分最高的10人和得分最低的10人——用我们情绪风格分类体系的术语来说,他们分别是“注意力集中”的人和“注意力分散”的人。然后我们对这20个人施以视觉和触觉刺激——让他们看闪烁的灯光;还用一台我自制的仪器轻轻敲击他们的前臂——然后请他们数灯亮以及敲击的次数。与此同时,我们测量了这20名得分极高或极低者的脑电图数据,记录了他们视觉皮质与躯体感觉皮质的活动。
你也许不会猜到一个人在音乐中投入忘我的程度与大脑对灯光闪烁的反应强度相关,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实验参与者为灯亮与敲击计数时视觉皮质与躯体感觉皮质的活跃程度,与他在特勒根专注力量表中的得分是相关的。与那些对周遭事物无动于衷的人相比,能够完全沉浸在环境中的人显示出了更强的选择性注意——在相应的活动发生时,视觉皮质与躯体感觉皮质的活跃程度更高。这让我开始意识到专注力差异的重要性。
不过,要判断一个人的专注力风格取决于哪个大脑回路,必须依靠现代的大脑记录手段。其他的研究者已经发现,前额皮质对选择性注意的控制起到了重要作用,它可以增强希望关注的信号(比如相对于旁桌的噪声,跟你共进晚餐者说话的声音),而减弱希望忽略的信号(旁人的说话声)。我们以该结论为指导,进行了一项实验:我们请实验参与者戴上耳麦[54],然后给他们播放两种不同音高的电子音,每次持续1秒,或者对左耳播放,或者对右耳播放。在特定的耳朵听到特定音高的声音的时候,我们请参与者按下按钮,比方说,在5分钟的时间里,要求他们当左耳听到高音时按下按钮,然后在下一段时间,当右耳听到低音时按下按钮……直到四种排列组合中的每一种都轮换一遍。与此同时,实验参与者头皮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脑电图传感器会记录下他们的脑电活动。
借助现代的脑电信号分析手段,我们得出了令人吃惊的结论。实验参与者越善于将注意力稳定地集中于正确的刺激——也就是说能够当且仅当(比方说)右耳听到低音时才按下按钮——脑前额区发出的电信号与电子音的出现也就越同步。这种“相位锁定”(phase-locking)现象意味着大脑活动可以由外在刺激所触发。此时,人的专注力会变得非常集中和稳定,这可以从两方面看出:实验参与者能够准确地按下按钮;同一名参与者在不同测试中的响应时间能够保持大致一致。我们这里发现的“相位锁定”现象只涉及来自脑前额区的信号,与大脑的其他区域无关。这进一步凸显出前额皮质对控制选择性注意的重要性。
开放的、不予评判的觉察能力同样取决于特定的大脑活动模式[55],这已在我们2007年关于注意力暂失的研究中被发现。我们在第3章中已经指出,所谓“注意力暂失”是指这样一个现象:心灵仍在处理上一个关注对象,而对环境暂时性地失去觉察能力。你并没有陷入昏迷,而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比如在不断冒出来的一串字母中插入的一个数字。在注意力暂失实验中,通过对大脑功能的测量我们发现,一个人对第一个数字(T、J、H、3、I、P、9、M……中的3)给予的关注越多,那么他注意到第二个数字9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换言之,开放的、不予评判的觉察能力较强的人容易注意到第二个数字,而较弱的人则几乎总会漏掉。脑电图数据解释了这一现象背后的大脑机制:这里出现了一种被称为“P300”的事件相关电位。所谓“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是指由特定的外在事件或刺激所引起的一种电信号。“P300”中的“P”指的是正(positive)电位,“300”指的是该电位会在事件发生约300微秒后出现。如果P300信号过强,那么受试者对第一个数字的关注过多,而忽略了第二个数字;P300信号过弱则表示受试者对第一个数字的关注过少,因而忽略了第一个数字。开放的、不予评判的觉察能力意味着一种平衡:你不会纠结于任何一个刺激,即便它非常引人关注,因而你能够对所有的刺激都保持开放。
综上所述,在专注力维度上处于“注意力集中”一端的人在面对外在刺激时,他们的前额皮质会显示出较强的相位锁定,以及P300信号的适度激活;在“注意力分散”的人身上,前额皮质很少会出现相位锁定现象,而他们的P300信号不是过强,就是过弱。
我在这一章里讲述了很多关于大脑的研究成果,不过读者只需要记住两点。第一,在情绪风格中的每一个维度背后,都有一种明白无误的神经活动模式与之对应。第二,这些活动所发生的大脑区域超出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心理学家的想象。我在第2章中已经谈到,当时的心理学家对情绪并不重视,认为情绪不过是一些恼人的噪音,它妨碍了大脑行使认知、理性、判断和计划等庄严的使命。
事实上,司职情绪的大脑回路与负责理性与思想的大脑回路存在重叠,而我认为这中间含有深意:情绪的运行与认知的运行是无缝融合的,正是通过两者协作,我们才能够驾驭人际关系、日常工作与精神成长给我们带来的挑战。当我们受到积极情绪的鼓舞时,我们能够更好地集中注意力,更好地揣测新单位或者新学校中的人际关系,更好地拓展自己的思维,从而将各种不同的信息加以创造性地组合,更好地保持我们对一项工作的兴趣以坚持到底。在上面这些情形中,情绪并非如20世纪70年代的观点所认为的那样,是干扰或者妨碍——恰恰相反,情绪其实是一种促进。作为一种感受,情绪几乎伴随着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因此,控制和管理情绪的大脑回路与掌管所谓纯粹认知机能的大脑回路之间存在重叠,这并不足怪。在情绪与其他心理过程之间,并无清楚的、非此即彼的分界线,中间其实存在一个模糊地带。因此,可以说所有的大脑区域都影响着情绪或者受情绪影响,甚至连视觉皮质与听觉皮质(auditory cortex)都是如此。
关于情绪在神经层次上的组织方式,我们上面已经说了很多。了解了这些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的知觉与思想会因为情绪而改变。这些知识也告诉了我们如何利用我们的认知机器,有意识地管理与改造自己的情绪(下文很快将会论及)。但了解了这些,我们又会有新的问题。大脑在每一个情绪风格维度上的独特特征似乎是我们生命的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很容易假设:情绪风格是与生俱来的,正如一个人的指纹或者眼睛颜色,因而也同样难以改变。至少我曾经就做出了这样的假设,诸位在下一章将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