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念研究生的时候,我开始了对一种特定个性类型的研究,该个性类型的特征在当时被称为“压抑的防御性”(repressive defensiveness)。[45]具有这种个性的人否认自己感受到了强烈的焦虑或者压力,但是他们的身体却提供了一份完全不同的证言,这正是我们在一项实验中所看到的。我们请实验参与者进行了一项所谓的情绪语句联想练习:在读到一个语句之后,要他们说出他们头脑中首先想到的东西。这些语句有的是中性的,如“床头柜上摆着一盏灯”;有的跟性沾边,如“妓女跟学生上床了”;有的富有侵略性,如“室友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压抑的防御性”水平较高的受试者表示自己完全不受那些情绪性语句的影响,然而他们的心率和皮肤导电性——测量的是一个人出汗的多少,因而是衡量一个人焦虑程度的指标——却远远超标。这些人的自我觉察能力显然不够理想。后续的研究表明,具有“压抑的防御性”个性特征的人,并未有意压制自己的反应,也没有对自己的感受撒谎。他们是真的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体内部的反应。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内在状态没有一个准确的感知,他们对自己感受的描述与仪器的客观测量相去甚远。
对于这种自我觉察能力严重缺乏的个性类型,我当时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直到神经成像技术的出现。大脑中决定一个人自我觉察能力的关键区域是脑岛(insula)[46],参见下图。
自我觉察能力:脑岛接受来自内脏器官的信号,因此内脏神经越活跃,自我觉察能力越强,反之则相反。
脑岛位于颞叶与额叶之间,脑岛之中含有身体的内脏“地图”。也就是说,人体的内脏器官,包括心、肝、结肠、性器官、肺、胃、肾等,都各自映射到脑岛中的一个特定的点。所谓“映射”(mapping)指的是,这种对应关系就跟皮肤上的每一个点都能够映射到躯体感觉皮质上一样。我们身体表面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点所发出的神经信号,在躯体感觉皮质中由各簇不同的神经元来负责接收。皮肤表面的每一个区域所发出的信号最终只会送到躯体感觉皮质上的一个点上,从这个意义上讲,身体表面“映射”到了躯体感觉皮质上。以类似的方式,脑岛会收到来自我们身体内脏的信号,通过这些信号,脑岛与内脏会形成一种映射关系——来自特定器官的信号将由脑岛中的特定区域接收。所以,脑岛可以说是大脑的监控站,密切追踪脖子以下身体内部的动向。脑岛也会向器官发送信号,比方说,它会给心脏发送信号,让心跳得更快,或者给肺发送信号,让肺呼吸加速。最近的研究表明,除了脑岛,躯体感觉皮质也能觉察到身体内部的感觉。下次不管你是因为害怕而心跳加速,还是在盛怒之下脸红脖子粗,脑岛和躯体感觉皮质都应该进入你的答谢清单。
因此,毫不奇怪,当收到来自大脑其他区域的信号,要求其监测心率的时候,脑岛会立刻被激活。一旦脑岛变得更加活跃——可以是通过调动更多的神经元来接收心脏发出的信号,也可以是通过征用更多的神经元来将这些数据传输到大脑的其他区域,由后者来负责心率计数——人们就会对自己的心率更加敏感。英国的研究人员通过神经成像技术发现,对自己的心率估计更准确的人,他们的脑岛也较大——脑岛越大,估计就越准确。[47]
有意思的是,脑岛活跃的人不仅对生理感觉的觉察能力较强,他们也有较强的情绪觉察能力。2010年,英国科学家又进行了一项研究,要求实验参与者回答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都经过了精心设计,用来评估回答者是否具有不同程度的述情障碍(alexithymia,指难以判断和描述自己的感受)。[48]实验参与者需要指出不同的陈述是否与他们的情况符合。这些陈述包括:“当别人受到伤害或者感到不快时,你难以想象他们当时的感受”;“当别人问你情绪如何的时候,你经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时候你对自己的感受有模糊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等等。之后,科学家们测量了实验参与者的脑岛活跃水平。根据实验参与者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研究者得出结论:述情障碍越严重,脑岛活跃水平就越低。
综上所述,一个人的自我觉察能力越强,他的脑岛激活水平也就越高,反之则相反。在极端情形,超高的脑岛活跃程度似乎意味着对身体信号的过度觉察,后者可在一些惊慌性障碍(panic disorder)及疑病症(hypochondria,仅举两例)患者身上观察到。具有这些心理疾病的人对他们自己的脉搏、呼吸频率、体温等衡量焦虑的指标极度敏感,他们往往会高估这些指标的水平。因此,比方说,对于心率的略微上升,一般人可能都不会太过在意,只会觉得那不过是我们显意识之外的什么事情触发了我们的应激反应(stress reaction);但是,自我觉察能力过高的人可能就会把它看作是心脏病发作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