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哈佛研究生院报名入学的时候,我跟导师加里·施瓦茨说我希望研究情绪在大脑中的生理基础,他不以为然。与当时大多数心理学研究者一样,加里对大脑的生理机制知之不多。(在我到来之前,他从未将测量基本脑电活动的脑电图作为一种研究手段。)行为主义是当时的主流心理学,哈佛心理学系可视为其代表。主流心理学研究对大脑产生情绪的机制是如此缺乏兴趣,让我觉得奇怪。毕竟,大脑是我们的情绪器官,除非有人发现产生和调节情绪的地方是,比方说,阑尾。然而,当时对情绪的心理学研究非常有限,仅有的一些探索也只是围绕着面部表情研究(经典的行为主义!)和问卷调查展开。在我看来,这两条研究路径都无法将我们引向情绪的本质。在这些研究中,大脑从未被提及,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对于情绪的产生,大脑有怎样的作用和功能?学院科学家们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就好像你偶然走进了肾脏病学系,却发现那里没人对肾脏感兴趣一样。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威廉·詹姆斯被视为心理科学的奠基人——作为哈佛心理学系办公所在地的那幢15层高楼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真够讽刺的——而早在《心理学原理》一书的序言中,威廉·詹姆斯就讲得清清楚楚:大脑是控制所有心理活动的身体器官。他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指出,整本《心理学原理》(共1328页)都无非是这句话的注脚。哈佛的心理学研究者们显然有些数典忘祖。
将哈佛心理学系牢牢掌控的行为主义研究范式,我是有亲身体会的。进入哈佛念研究生的前一周,有一天我在威廉·詹姆斯楼(William James Hall)的电梯里碰巧遇到了B.F.斯金纳(B.F.Skinner)。斯金纳是行为主义之父,身高一米八有余,留着标志性的蓬乱白发。我慌忙按下了我要去的楼层,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按错了。于是我又按下了另一个楼层的按钮,喃喃自语:“我改变主意了。”斯金纳应道:“你改变的不是主意,孩子。你改变的是行为。”
虽然心理学系对情绪在大脑中的生理基础兴趣不大,但这也有好的一面。当我要开始写文章,决意研究大脑在人们情绪生活中的作用的时候,发现关于这个主题的文献并不多,可以说并不令人望而生畏。很多研究生都得绞尽脑汁为自己的论文提出一个原创性的研究主题——关于《李尔王》还有什么该讲而未讲的呢(并非对研究英语文学的学者不敬)?不过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享有少见的自由:我可以定义自己的研究领域,而几乎没有哪位专家可以指责我没有遵循通行的研究范式。在当时,对情绪的神经基础研究来说,通行的研究范式并不存在。我面临着完全相反的挑战。关于情绪的运行原理,有太多尚未解答甚至根本就无人研究过的问题。而我必须要从它们中间挑出一个来作为我的论文主题。
我可以从两方面的研究中获得启发。首先是对动物的研究。科学家曾选择性地对动物大脑中的特定区域进行摘除或者刺激(通过电极的植入),以此来发现哪一部分大脑与哪一种情绪相关联(或者动物身上相当于情绪的东西:我们相信人类可以看出动物什么时候会感到恐惧、愤怒或者满足,因而假设动物的情绪体验至少在某些方面与人类近似)。这些研究可以追溯到19世纪,关注的焦点大多是下丘脑的作用。这我们前面已经提到。
一些大脑局部的特定区域遭受了损伤的人,其情绪生活也受到了重大影响。对这个现象的研究是我情绪知识的另一个源泉。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Gage)的故事也许是最著名的例子。[15]盖奇是一个铁路建筑负责人,1848年的时候他带领着工友在美国佛蒙特州卡文迪许(Cavendish)镇附近铺设连接勒特兰(Rutland)与伯灵顿(Burlington)两个城市的铁路线。为了挖出铺设铁轨的路基,他们在挡道的一块巨石中间打了一个洞,往里面填满炸药,装好引信,再倒进沙子,然后用一根铁夯将沙子压实,这样就可以把爆炸的冲击力导向这块石头。盖奇非常倒霉,在他用铁夯拍压沙子的时候,摩擦出了火花,炸药也随即被点燃……爆炸使那根6千克重、1米多长的铁夯从他左颧骨下方直接刺入,穿过了他的大脑,然后从他的头顶上飞出,最后落在了30米外的地方。
这根铁棍虽然刺穿了盖奇的大脑额叶(frontal lobe),但并没有要他的命。抽搐了一会之后,他居然坐了起来,还问工友要来了记录每人工作时间的工作日志。他甚至还可以独自走到一辆牛车那里,乘坐牛车返回宿舍。当地的一名医生在宿舍查看了他的伤势,清理了一些骨屑,把被铁夯撞开的头盖骨残片移回了原处。后来盖奇似乎已经康复,但他在幸免于难之后很快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的老婆和朋友逐渐发现,过去那个温和、可靠、谦虚、稳重的菲尼亚斯不见了,现在的他变得善变,做事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会无缘无故地生气,动辄破口大骂,而且“固执、不听劝、反复无常、优柔寡断”(摘自医生的记录)。盖奇曾经是“最高效、最能干的工头”,而现在“只要旁人的意见不合他的意,他就会不耐烦……他为未来提出了很多运营计划,但每个计划都是朝令夕改,刚安排好就被他放弃……他的朋友和其他熟识的人都说他已经‘不再是盖奇了’”。问题的原因最终水落石出:被铁棍刺穿的大脑前额区域是掌控情绪及类似的高级认知机能的地方。菲尼亚斯·盖奇的案例证明,特定的大脑结构掌控着特定的心理功能,这是神经科学家们首次获得这样的证据。这个例子还告诉了我们,前额皮质对于情绪的控制起到了关键作用。
关于动物以及大脑损伤者的研究结果重要且有趣,不过对于正常人类情绪中涉及的大脑机制而言,它们并不直接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