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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社会脑的演化

2020年6月9日  来源:最好的亲密关系 作者:罗宾·邓巴 提供人:gangshi97......

汪丁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反复斟酌,我认为只能从2016年10月4日英国皇家学院的临床心理学家论坛第一主讲人的自我介绍开篇。这位主讲人,“Robin Dunbar”,首先需要有一个更优雅的中文姓名。在2018年春季学期北京大学我的“行为经济学”(本科生与研究生合班实验教学)课堂的第六周(参阅图P-1),我详细介绍了他和他的牛津大学实验心理学团队发表于《行为脑研究》(Behavioural Brain Research)2018年2月的一篇论文“The Structural and Functional Brain Networks That Support Human Social Networks”,这一标题,符合脑科学传统的翻译是:《支持人类社会网络行为的脑解剖结构与脑功能结构》。这篇论文的叙事风格是社会学或人类学的,非常不同于以往我在课堂上介绍的那些脑科学文献,根据我的印象,它应当是2012年以来在脑科学领域里迅速崛起的“脑联结组学”(human connectomics)张量弥散核磁共振成像技术(我通常译为“全脑拓扑成像技术”)用于研究人类互联网行为的第一篇论文。根据这篇研究报告,互联网社交行为可在30天内显著改变被试脑内参与社交的诸脑区之间的脑白质(而不是脑灰质)拓扑结构。注意,根据《神经科学手册》(1)(2004年),恒河猴的实验表明,脑的功能结构(脑灰质功能区)可在30天内显著改变(2)。但是脑的解剖结构的显著改变,必须借助于2012年开始实施的“全脑拓扑成像技术”才可检验。从著名的“邓巴限度”(又译“邓巴数”)到社交网络行为脑的研究(参阅图P-2),结论不变:在几百万年里演化形成的人类的灵长类心智,尚未获得超过邓巴限度的能力,在互联网时代,平均而言,这一限度大约在150~200人之间。(邓巴限度是指:“A measurement of the cognitive limit to the number of individuals with whom any one person can maintain stable relationships.”我的翻译是:一个人与他的任何朋友之间维持稳定关系所需认知能力的限制而形成的朋友人数的上限。)邓巴限度对沉溺于社交网络的年轻人而言是解毒剂,为此,邓巴教授受邀在各地演讲,我也为此写了一篇长文《情感模式:微信群规模与社会脑假说》(3)。我推测,一个人的姓名从统计上来看,可以显著地影响他的学说在社会记忆里能够被保存和传播的范围。有鉴于此,我决定为邓巴教授物色更为典雅的中文姓名。2019年2月7日(正月初三)风清月朗的黎明,我反复吟诵“Robin Dunbar”的时候,很可能与民国时期的翻译传统有关,“饶敦博”这个名字自然呈现于我的意识。我知道,这就是他应当有的中文姓名。当时正值寅时,这番议论,发表于我的“跨学科教育在北大和在东财”微信群。那儿的主要成员,我称为“九君子”,我常与他们探讨最初呈现在我意识中的构想。

图P-1 “行为经济学”课堂上所用的课件(局部)

资料来源:汪丁丁2018年春季学期北京大学课堂“行为经济学”局部课件示意图。

Facebook数据得出的结论:

平均而言,每一个人在这里能够维持交往的朋友人数在150~200人之间。

你可能会列出100多位朋友,但你只会跟其中的少数人发生交流。

图P-2 关于社交网络行为脑的研究

注:极少数的人能够维持5000人的社交。饶敦博解释说,那些活动主要是学术交往。

资料来源:罗宾·邓巴于2016年11月8日在Fold7(Creative Agency of London,一家伦敦的创意机构)上的演说视频。

为饶敦博著作的中译本作序,可以十分简单,但不符合我的“思想史叙事”风格。凡我承诺作序,务求将原著作者嵌入他的著作由以形成的历史情境之内,以便呈现这一作者的学术与思想和特定历史情境内的学术与思想整体格局之间的关系。这是我长期以来坚持的“思想史叙事”风格,也是我认为最适合于批判性思考的叙事风格。2019年4月21日,仍是寅时,我在YouTube见到开篇提及的饶敦博2016年10月4日为临床心理学家做的演讲视频,这次演讲的开场白恰好是他对自己毕生思路的简要介绍。他这一番自我介绍,实在应当尽快被写入维基百科“Robin Dunbar”词条(这一词条的内容亟待改善)。

饶敦博的思维模式,根据他的自我介绍,从来就是跨学科的。他出生于1947年,容我补充注释:在人口学研究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生的“代群”(这也是人口学术语)被称为“婴儿潮”(长期战乱后的人口生育率高潮)。资源稀缺,婴儿潮代群内,同龄人之间的竞争,从生到死的人生诸关键阶段,随着代群规模突然增加而突然激化。这是人口经济学的命题,它在中国转型期社会得到了格外丰富的经验支持。也许因为竞争激烈,也许因为斗转星移(根据星相学的预言),互联网时代的开创者们,现在被称为“极客”的这批怪才,大多属于这一“婴儿潮”代群。

言归主题,饶敦博出生于1947年,与父亲一样,他在古老的牛津大学读本科,而且与父亲一样,他读本科的学院,是这所千年名校的各学院当中财富排名最高的Magdalen College(4)——这家学院“名人榜”里有奥斯卡·王尔德和埃尔温·薛定谔,还有我常引述的与卡尔·波普尔合写《自我及其脑》的神经生理学家约翰·卡鲁·埃克尔斯(因神经元“突触间隙”的研究获得1963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在这所学院,他于1969年获得心理学与哲学双学位学士。然后他在布里斯托大学读心理学博士,1974年得到博士学位,论文主题是“狮尾狒的社会组织”。检索可知,狮尾狒仅见于埃塞俄比亚高原,因胸部呈红色又称为“流血的心”。此后,饶敦博开始了他自述的“每7年一次的轮回”,游荡于不同大学的心理学系、生物学系、人类学系,准确而言,他说,需要5年时间发现他其实不属于该领域,再需要2年时间寻找他喜欢去的下一个领域。我有同感,诸如饶敦博和布莱恩·阿瑟这样的跨学科人物,很难在大学严重官僚化了的系科管理体制内生存。从博士毕业到现在,饶敦博说,他正处于第三次轮回,下一个领域似乎是整合他自己积累的全部知识,于是意味着创设“演化社会学”。于是有了我这篇序言的最初标题。检索“演化社会学”,我只得到一篇关于英文著作《新进化社会学》的中文简介。又检索英文著作,得到4本书,最新的出版于2003年,是关于“利他主义与爱”的研究论文集,与饶敦博的学术脉络相关,但毕竟视野不够宽广。

在我自己移动硬盘里的“饶敦博”著作文件夹中,总共有39篇文献,涉及相当宽广的领域。综合而言,他的问题意识是“人类学”的,他的研究方法是“演化心理学”的,于是他的学术脉络可概括为“社会脑演化”思路。他为此写了两篇综述自己学术研究的文章,标题只有一字之差:《社会脑的演化》(Evolution of the Social Brain)(5)和《社会脑内的演化》(Evolution in the Social Brain)(6)。也因此,2014年,他获得英国皇家人类学会的最高荣誉——赫胥黎纪念奖。

饶敦博于1994年游荡到利物浦大学动物学系,并在那儿任教7年,头衔是“演化心理学教授”。在此期间之前的7年,1987~1994年,他在伦敦大学学院任教。1988年,他发表了博士论文之后的第一部专著《灵长类社会系统》。物竞天择,与参与资源竞争的物种(主要是“猫科”与“犬类”)相比,灵长类是“弱势”群体,由许多偶然因素促成(7),它们成为“社会性哺乳动物”。这些弱小的猴子们不得不“抱团取暖”,并为群体生活支付相应的代价,例如,相互梳毛的时间。参阅我的《行为经济学讲义》关于“利他行为”和“间接互惠”的讨论,猴子挠背很难,故而它们的闲暇时间大量用于相互梳毛,甲方给乙方挠背,然后乙方给甲方挠背,所谓“互惠”。或者,甲方给乙方挠背,然后乙方给甲方信任的丙方挠背,所谓“间接互惠”。灵长类的个体,相互之间信任关系的确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日常生活用于相互梳毛的时间。如果“外敌”强大,则对抗敌人的群体规模就要足够大,于是用于相互梳毛的时间也随群体规模的增加而呈指数型的增加(参阅图P-3)。如果群体成员总数是N,则足够强烈的信任关系要求亲密朋友之间相互梳毛所需的时间与“2的N次方”成正比。也是因为指数型增加的速度远高于算术型增加,在几百万年的演化中,人类社会仅在最近百多年才走出“马尔萨斯陷阱”。总之,这是饶敦博在《人类的故事》(8)里讲述的因为“时间制约”而导致的“语言梳毛”现象。语言能力(它当然占用了很多脑区)极大扩展了群体规模,45的3倍是135,这就是最近几十万年人类社会的邓巴限度,中译本《社群的进化》,其实是饶敦博1988年这本《灵长类社会系统》的扩充版。

图P-3 人类先祖梳毛时间占闲暇时间比例

注: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类的这一比例都已超过40%。直立人、能人以及部分南方古猿的这一比例在20%~30%之间。晚近的50万年,大约在35万年前的古智人,这一比例是35%。

资料来源:罗宾·邓巴:《社会脑:心智,语言,演化视角下的社会》(The Social Brain: mind, language, and society in evolutionary perspective),选自《人类学年鉴》(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2003年,第32卷,第163–181页。

饶敦博真正重要的学术贡献不是“邓巴限度”,而是这一限度的“社会脑”解释。当然,为确立邓巴限度这一特征事实,饶敦博需要投入足够长期且艰苦的田野观察与数据分析。对社会脑的解释,最佳综述,仍是上面引述的2007年9月7日《科学》杂志饶敦博的文章——《社会脑内的演化》,尤其是图P-4和图P-5。这里的图P-4表明,个体想象未来以及想象其他个体意图的能力(这是大脑前额叶新脑皮质的职能)受新脑皮质扩张幅度的制约。在这一制约下,最大的群体规模保持在40~60之间。用饶敦博的语言来说是,特征数值是45,也就是15的3倍,而15是5的3倍。注意,这里出现的三个规模常量——5(家庭生活)、15(洞穴聚集)、45(社群规模),是社会脑在演化中能够支持的社会规模的3个关键常量。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讨论过,象群与人群是超越第三常量的少数已知物种(参阅图P-6)。饶敦博在201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说说这件事儿:闲聊人数是否受心智建模能力的制约?》(Something to Talk about: Are Conversation Sizes Constrained by Mental Modeling Abilities?)(9)。他在这篇文章里认为,参与面对面闲聊的人数通常不会超过4人,因为与人们在白天工作时段交换储存在各自长期记忆里的知识不同,闲聊(统计显示,闲聊内容的2/3是关于其他社会成员的“传闻逸事”)需要的脑区主要涉及短期记忆和工作记忆,但它要求参与者尽可能追随闲聊的全过程并想象其他参与者的意图,以便能及时且恰当应对。由于短期记忆与工作记忆不易追随和想象来自“四面八方”的发言与意图,如果闲聊的人数超过4个,就会有人放弃闲聊(例如“开小会”)。在一篇发表于2014年的论文里,饶敦博考证,火的使用(发生在大约距今160万~15万年之间这样漫长的时期内)与集体狩猎之后凑着篝火烹饪食物(社交餐饮),对强化群体成员之间的信任感至关重要,这篇论文是《围着篝火聊天是如何演化的》(10)。这篇短文的图1显示,为维持足够大的群体的成员之间足够高的信任感,平均每天,人类需要4个小时以上的闲聊,而“能人”只需要“1小时”的社交时间。仅当语言能力、食物与篝火三者都具备的时候,人类才可在夜幕降临之后有4个小时的闲暇时间用于社交。在饶敦博的这本《最好的亲密关系》中,他转述了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有更详细引述的脑科学家塔尼亚·辛格(Tania Singer)的情感脑研究,尤其是她关于信任感的实验。

图P-4 社群规模与大脑新皮质的关系

注:类人猿社会群体的平均规模随着“新脑指标”的上升而增加。此处,“新脑指标”由前额叶体积与大脑扣除前额叶之后其余脑区的总体积之比表示。

资料来源:选自《社会脑内的演化》,见《科学》第317卷,第1344–1347页,图1。

图P-5 与灵长类脑量的演化相关的三大因素

注:与灵长类脑量的演化显著相关的三大因素:觅食范围、日常行为、大脑前额叶(新脑皮质)的尺寸。这三大因素更像是演化的制约条件,而不像是演化的驱动变量。这张图的核心部分是基础代谢率(BMR),第一,为维持必要的营养与代谢水平(首先由身体的尺寸决定)而必需的脑量,这一脑量与个体寿命(也受身体尺寸的影响)相互影响。第二,身体尺寸与食物摄入(由基础代谢水平决定)相互作用。第三,身体尺寸和食物摄入(通过每日可达的范围)决定了日常行为与觅食或家园的范围,而这一范围依赖于由信任度足够高的个体构成的群体的规模。新脑皮质(前额叶在最近50万年甚至最近5万年里扩张形成的部分)必须适应三方面的约束:第一,外在威胁;第二,群体规模;第三,脑容量允许的新脑皮质扩张幅度。

资料来源:选自《社会脑内的演化》,见《科学》第317卷,第1344–1347页,图2。

图P-6 社群规模与大脑新皮质的关系

注:这张图选自饶敦博2003年发表于《人类学年鉴》的综述文章,与图P-4不同,这里出现了人类样本,群体规模的均值在100~200之间。

资料来源:汪丁丁:《行为经济学讲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上面介绍的饶敦博1988年的专著和2007年的两篇回顾文章,足以说明他长期以来的核心思路是“社会脑的演化”(机制、功能、个体发生学与群体发生学)。我为图P-5写的注释结论是,新脑皮质(前额叶在最近50万年甚至最近5万年里扩张形成的部分)必须适应三方面的约束:第一,外在威胁;第二,群体规模;第三,脑容量允许的新脑皮质扩张幅度。我在介绍关于非洲大象的行为学研究报告时,借用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关于“集体决策”的成本分析画过一张草图(参阅图P-7)来演示由生命个体组成的任何群体的“最优规模”。

图P-7 群体“最优规模”草图演示

注:群体规模增加导致制度成本上升,这完全借助于布坎南关于集体决策的成本分析。需要注意的是,布坎南的分析只是关于“民主”制度的,而我在这里所做的推广适用于群体可能演化获得的任何制度。例如,在“利维坦”与“无政府”这两种极端制度之间,大多数人宁愿接受“利维坦”(诸如“独裁”或“威权”统治)也不愿接受无政府,假如民主政治继续缺失或成熟缓慢,这当然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维护群体规模,规模庞大的群体仍然会接受威权统治。总之,一方面,经过这样一些扩展、讨论以及相应的假设,不难画出一条随群体规模而向右上方倾斜的曲线,我称为“制度成本”曲线。另一方面,更大的群体规模可以用更短的时间积累更多使群体成员顺利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知识存量,因此降低了对个体智力的需求,于是不难在若干假设下画出一条随群体规模而向右下方倾斜的曲线,我称为“智能成本”曲线。维持个体生存的总成本曲线,是“制度成本”与“智能成本”这两条曲线的纵向叠加,总成本曲线的最低位置在横轴上的投影,就是维持个体生存所需的群体“最优规模”。后来,2018年,我见到饶敦博发表的一篇论文,有与我和布坎南“权衡曲线”类似的主题。这篇论文为《最优化人类社群规模》(Optimising Human Community Sizes),详见《演化与人类行为》,2018年,第39卷,第106–111页。

资料来源:汪丁丁:《行为经济学讲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我这篇序言显得过于冗长,因为我必须调用我保存的39篇饶敦博的作品来说服读者相信,贯穿饶敦博全部主要作品的是“社会脑”假说。基于这一假说,未来10年,不难预期,饶敦博的研究,如他自己所称,将为我们带来新的社会学——演化社会学,这一思路十分明确地呈现于《大局观从何而来》(Thinking Big)中。这是他的第三次“轮回”,注意,他在牛津大学已逗留了7年,于是需要为他物色下一个“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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