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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 用复杂的理论解释复杂的世界没有前途

2020年3月6日  来源:孟话历史 作者: 提供人:tengofei9......

谈谈自己的经验。经济学在我之前,马歇尔是好的,费雪是好的,罗宾逊夫人是好的,希克斯比较一般,萨缪尔森也是一般。但是50年代的时候,那些经济发展的学说,一律胡说八道。到了1961年我毕业之后去了研究院,1962进了研究院,经济学的发展有几年是比较好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芝加哥大学,Stigler,Aaron Director,还有Milton Friedman,后来有Ronald Coase。我在加州大学的时候,有Alchian在,有Brunner在,有Baldwin在,有Hirshleifer在。那个时候,六十年代初期,那个是经济学的黄金时代,也就是越战之前,这是好的。那个时候我们开始讲验证,那个时候的文章开始说验证。

可是到了越战之后就麻烦了,六十年代后期七十年代初,我看着美国经济学的制度,因为他们要反传统,他们那个时候勉强地拉学生去当兵,根本打越南是很无聊的,因为越南人也没得罪你,你叫那些年轻人去死,去打越南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很多毒蚊子,你非要把他们逼去打仗,他们就争论起来了,学校里出了很多炸弹事件。

我去华盛顿大学的时候,1969年,上课的时候围起来不准我去上课,几百个学生,有的同事还带着枪去保护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要数文章。年轻的教授们说:“老教授为什么比我厉害?你又不懂数学,我学过数学,你连数学都不懂,你凭什么比我高薪水?为什么你有终生雇佣合约,而我没有?”于是就开始吵起来,吵得一塌糊涂,所以就逼着开始有这个数文章的准则。

我是很特别的,1969年一出道,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就是终生雇佣,跟着三个月之后,我没有要求的,是他们投票通过,升我为大教授。跟着呢,院长那个时候是诺斯,跟我说:“要数文章不关你的事,你是例外,你有没有文章出都是那么多薪水,你做什么我们不管。”所以我那时候的文章能一直流传到今天,都变成经典。

你们要明白我为什么要选走这条路,我1967年写完《佃农理论》。《佃农理论》一写完,那时候比较有份量的经济学者,现在再回想起来才知道,他们那时候认为我是价格理论的第一把手,你们现在看我的《佃农理论》就知道,我证明佃农理论的那个分析,有经济学在里面,有很好的价格理论在里面,而且我从事验证,那是我在学生时代的事情。跟着,我又找到了合约的选择。所以我1969年出道的时候,一开始就拿到终身雇佣合约,几个月之后就升为大教授。那个时候是毫无疑问的,同事之间一提到张五常,毫无疑问地认为是价格理论最好的。你可以想象1969年暑假我回到香港,我去跑工厂跑市场,看到那时候的现象,我一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可以想象我那时有多震撼。

一个物理学的本科生,你问他为什么茶杯会掉地上,为什么会那样子,都会解释给你听。而我是那时众所公认的价格理论的、几乎等于就是第一把手,我在芝加哥大学教过高级理论,而且我的《佃农理论》震撼西方,我回到香港看到那些现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选择?我可以选择放弃经济学,我不一定要靠经济学找饭吃的,所以我就认为经济学一定要改革。

所以我到了华大之后,知道经济学全都是废物,生产函数啊,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的,看到街边讨价还价这些现象,为什么要讨价还价?经济学在什么地方提到过讨价还价,而满街都是在讲价格,你怎么解释?没有人告诉我。你说麻不麻烦呢?在激烈竞争的市场里面居然有人讨价还价,这在经济学中是没有可能的。在工厂看到那些件工合约。所以,那个时候的问题,是我考虑要不要放弃经济学,不放弃就要做一点事情。

我去了华盛顿大学,我对那些同事说,你们这些都是没有用的。那时候诺斯在,巴塞尔也在,他们都知道经济学有问题,他们一直认为要全盘革新,重新来过,唯一的人选就是我。经济学要革新,这个人就是你,你不做就没人做了,以前的戴维德就是这么说的,大家都指着我做,现在讲起来是40多年前的事。我的《经济解释》,去年开始算是做好了,有四斤那么重,我现在还要把它整理一次,再加长一点。

回看起来,经济学为什么搞得这么乱?为什么这么麻烦?我解释给你们听,那些无从观察的术语太多了,这是第一点。太多了。这些是无从验证的。我不是很想批评诺贝尔奖,因为我自己拿不到。说起来真是难以相信的。物理啊,化学啊,生物学啊,如果他们想要拿到诺贝尔奖,他们的理论是要经过验证的,一定要有验证,为什么经济学不需要呢?假如经济学要验证过,那以前所有拿到过的诺贝尔奖都不值得拿。为什么经济学不需要验证?你们说经济学是不是一个实证的科学?这是公理性的,跟物理一样,axiomatic,未必一定要验证,但是物理学、生物学都是axiomatic,自然科学都是需要验证的。那博弈理论怎么验证呢?看不到怎么验证。

你们说我看到长发的女人,怎么知道我是想入非非呢?无从验证。所以这个问题,博弈论拿了很多诺贝尔奖,怎么可能呢?你们接不接受经济学是不是实证科学?但是假如你们接受经济学是实证科学的话,而这个实证科学是公理性的,你就要讲究验证。你没有验证,你的理论我就不能接受,所有的科学理论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搞不清楚,拿到诺贝尔奖的是要讲究验证的。为什么他们有不同的看法呢?瑞典的朋友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经济学是一门实证科学,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我没话讲了,他们不知道我没得讲。

第二个问题呢?假如说到用实证科学来讲,那是一定要有实验室,化学有实验室,生物学有实验室,物理学有实验室。那假如经济学也要变成实证科学的话,也需要个实验室。实验室来干嘛呢?就是真实世界。我绝对反对那些经济学家在教室里做什么实验,你相信那些实验吗?你怎么可能在教室里让学生给你一粒糖看你吃不吃啊?你们不要笑,真的有人为此拿了诺贝尔奖,有人这样从事验证,真有其事,Vernon Smith为此拿到了诺贝尔奖。但是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真实世界才是经济学唯一实验室,你们要出去走走看看。

我整天都在街边走来走去,人家以为我发了神经,他们说这个大教授发了神经满街走。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五常谈艺术、文化与收藏》,你们有多少人看过这篇文章?最近在网上,你们到网上去找,你就可以知道我的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因为我一天到晚在街上跑来跑去,你要搞收藏就要在街边走,你要去研究讯息费用哪些高哪些低。我1975年就开始在马路上跑,已经有41年了,这不是开玩笑的,这么走是划得来的。我不是只能写得出经济分析的文章,我在收藏方面也学了很多东西,最主要是收藏方面,我是替基金收藏,赚到了钱,但是学到的知识都是有用的。

我不是说你要照我这样子整天在马路上跑,但是你要知道,比如我批评新《劳动合同法》,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因为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开工厂的,怎么可以推出这种法律来呢?这些人自己完全没有做过工厂。开工厂是很难的,所以谁搞出这些劳动法就该罚他去开厂。那些支持《劳动合同法》的人,假如他们破产的话,就可以杀掉。不可以完全不知道情况就推出这样的法律,经济学家不肯去跑真实世界,政府数据怎么信得过?

第三点呢?经济学上很多理论都看不见的。萨缪尔森的那些,从物理那里搬过来,譬如说物理上的均衡,是个真事。你把乒乓球往地上抛,球在地上会滚来滚去,然后会停下来,这是均衡月亮怎么绕着地球转,有个什么轨道,这些都是均衡。但是经济学的均衡不是事实,完全不是事实。我在芝加哥大学,1967年我去的时候,有位明星学生去发表他自己博士论文的伟大发现,大名家在坐,我那时是学生,就口出大言,我说外面市场为什么会波动?他那时说外面的市场怎么波动,怎么可以找到均衡点。

那些芝加哥大学的名教授看到这位明星学生,觉得终于出了一个好学生。我拍案而起,我说你们都是傻子,你告诉我均衡是真事吗?你往窗外看,你告诉我外面什么时候的经济是均衡的?这些都不是真事。芝加哥大学发神经,这种垃圾论文你们还给他一个博士,这是开玩笑吗?这是不愉快的事。

最后一个日本人,一个教数学的日本教授,Hirofumi Uzawa,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很出名的,他当时在场,他说:“Steven,你对,我们错。因为你呢,你是经济学,我们现在搞的不是经济学。你不要发脾气,这是另一种学问,与经济学无关,是从事数学的。”他就打个圆场。

对这个问题呢,把物理上的东西搬过来,又把经济学当物理学来处理,都是用数学搞来搞去,概念都是物理学搬过来的,这是很大的问题。跟着呢,就是说把经济学搞得太复杂了,世界是非常复杂的,你到外面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用复杂的理论来解释复杂的世界是没有机会的。你要相信我,世界复杂,你又跟着复杂,复杂对复杂怎么搞?你要解释复杂的世事,你要用的越简单越好。现在经济学乱教一通,理论这么复杂,我写的那本《经济解释》理论是非常简单的,但是我从简单走入非常的深入。同学们说看不懂,要重复再重复,说来说去,有的人说重复的太多,有的人说批评的不够,但来来去去的就是很简单的理论。

你们想象一下,世界这么复杂,你用复杂的理论来解释复杂的世事,当然很难成功。所以有的时候呢,我对同事们说,我真的搞不清楚。因为那些经济理论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假如我现在蠢一点的话,我就会觉得他们是天才,我不懂。可是当年呢,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嘛,这是你们说的,但是我现在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到底我的天才到哪儿去了?没有理由那么多天才。

我看到那些文章真不知道说什么,全部是数学方程式。我不管你的理论怎么样,我不管你怎么复杂,你只要告诉我,你只要说两句,说两句到底你的理论是什么?你说不出来,就像我的《佃农理论》,你问我佃农理论是什么,我两句话就可以解释给你听,什么事情我都两句话解释给你听。你们这篇文章的理论是什么呢?都说不出来,都是抽象的东西。

所以现在这个问题,世界复杂,用复杂的理论解释复杂的世界,这成功的机会是零。那我的简单理论是什么呢?就是一条需求曲线,就这么多,没有其他的。什么生产函数啊,弹性系数啊,统统不要理它们,就是一条需求曲线。对着镜子看,边际用值就变成边际成本。反过来呢?需求曲线就变成了供给曲线,加多几个弄下去,我就用件工处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复杂点就是,社会是多人竞争。那多人竞争就麻烦,因为那准则的选择呢,用价钱是一个准则,你可以用别的准则,你就要解释为什么哪种准则会被选择。在我1974年的文章里面,价格理论就谈了这个问题。但是假如你有了准则以后呢,你引进的竞争要复杂很多,但是就要简单。但其中呢,你的处理呢,就要把交易费用或者制度费用加进去,但怎么摆进去呢?那个问题来来去去就是要简单,放进去的时候呢,出来的东西呢,要很漂亮。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很简单,从调查到文章寄出去我只花了两个星期时间。我的那篇文章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优良座位的票价为什么偏低,就是这个题目。也就是你去买票,有些贵票,有些比较便宜的票,几个层面的票,为什么贵的票一定是先卖呢?差点的位置呢,一定是迟一点才卖?留空呢?当时香港的戏院分很多种的,有楼上楼下,有些贵位置,有些便宜位置,始终都是价格贵的位置一定先卖光。

据说去听音乐会也是这样子,好的位置一定是先卖。为什么先卖呢?我的解释就是,我的答案很简单,贵的不是先卖的话,便宜位子的人就会跑到贵的位子去坐,但如果贵的位子卖完了,就不会出现这种跳座现象,假如我是戏院老板的话,我就把贵的位子价格弄得便宜点,虽然是高价位,但还是比低价位要便宜,这样能防止跳座的行为。你说是不是非常之简单?那时我在香港电影院的位置,分楼上楼下,楼下又分三个层次,现在没有这种分别了,那时候有的,分不同价钱,楼上的贵价位子先卖,楼下最贵的先卖。我就说,因为楼下的人不会跑楼上去,楼上的人也不会跑下来,所以楼上楼下是不同的。所以你们看,非常简单。解释简单,理论简单,清清楚楚,验证也简单,因为楼上楼下不会彼此换位子。

1977年发表的简单的文章,到今天还存在,说不定一百年后还在,好的经济学文章就是这样子。我1973年发表的文章《蜜蜂的神话》,我花了三个月时间,说蜜蜂,现在这篇文章还存在着,这篇一百年后也一定还存在,非常的简单。其他的我的《佃农理论》,1968年发表的,现在差不多五十年了,还在。就是因为简单,非常之简单,知得比较深,虽然没有像票价和蜜蜂的文章那么浅,但是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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