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看似喧闹,实则乏味得要死。以我的经验,越热闹的地方往往越无聊。这就像一个人,越聒噪的时候,就越肤浅。
我们的网络世界就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每当遇到一些备受关注的社会话题时,网络马上就热闹起来。大家用着自己似懂非懂的名词,援引着来路不明的案例,却宣泄着最原始粗糙的情绪。最后把一场争论发展成一场骂战。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你休想在网络中遇到哪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思想争论。
所以我今天讲一讲,一场真正的讨论是什么样子。
很简单:平等、公平、开放。
先说“平等”。
在以前,文化有很强的等级制度,如果你不在体制内,那么即使才高八斗,也最终落得个郁郁而终,你永远也无法走进专家大院发表自己的宏论。现在的网络社会在准入性上堪称民主。只要你有一个手机号或邮箱,就可以注册一大堆账号,并且在里面畅所欲言。而且在这个世界中,体制内专家打出来的文字和普通人一样,并不会被标上高亮或者加粗。所以在争论中,我们不用顾忌对方是不是“xx院士”或“xx学者”,我们只用自己的观点交锋,以文采和逻辑取胜。
这几乎是我对这个时代抱有希望的唯一理由。
但是,仍然有一些无形的屏障在隔绝着我们。教授们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互相传看学术成果,然后互相吹捧,或者互相轻侮。他们形成了自己的学术礼仪,学术人情,还有学术潮流,好像学术依然是一个分内行与外行的工匠世界。
那些专业人士几乎不愿意在网络上与布衣们纠缠,因为地位不对等,他们很难俯下身去认真理会那些幼稚的言论。在大部分程度上他们是对的,网络上确实更多充斥着低俗的、毫无逻辑的言论。但是不能因此就拒绝与他们交流,即使你要把学术当作一个封闭的产业或者工匠系统,因为每个产业和工匠团体都必须与社会打交道,如果他们封闭自己,只知道趾高气扬地嘲笑大众的庸俗和愚蠢,那么社会赡养他们的意义何在呢?推动思想的进步,教会大家使用理性进行冷静地分析,正是专家们的义务。一个社会如果长时间停留在无意义的、庸俗的争吵中,那么这很大程度上是学者的失职。因为,在该引导的时候,他们正忙着鄙视;在该普及的时候,他们正忙着训诂。
每一个声音都有被听到的权利,都有被附和或被反驳的权利,并且所有的附和或反驳和声音主人的社会地位无关——这就是平等。
接下来,谈“公平”。
在商品交易中,公平指的是等价交换,在争论中也是如此。即争论各方的观点要有同样丰富的内涵,应该对同一个话题提出自己的积极观点,而不是以驳斥其中某一方作为自己的初衷。
比如当我们争论“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时,一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物质”,而另一方却提出“世界的本原不是物质”,这就是不公平。
因为后者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本身提出自己的见解,而只是为了打败前者而参与讨论的,也就是说他在主观上是为了搅局而不是破局。
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警惕这种人了,并把他们叫做“杠精”。杠精之所以讨厌就是因为他的观点并不指向话题本身,而只是为了驳斥其他观点而生。
最后,我们来谈“开放”。
我们总是听到老师或者领导们讲“讨论应该是建设性的”。
到底什么叫“建设性的”?据我猜想,他们可能是想说:在讨论结束之前,各方必须得出一致的、可以解决问题的答案,否则这场讨论就没有意义。
但是,在我印象中,算得上“建设性的”讨论的只有两种,一种是中世纪教皇组织的几次宗教会议,另一种是现代中国召开的几次文艺座谈会。
对于一个实践性的问题,“建设性”这个要求应该是有道理的。但是对于一场抽象的、思想性的争论,我们再这么要求就很不专业了。中国古代就有句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文学科里的观点很难真正评出对错,也很难有一个唯一的标准答案,所以当然无法排出名次。
所以,思想性争论可以不是“建设性”的,我们不必要求、也无权要求达成某种认识上的一致,这就是“开放”。
大部分有意义的讨论是无法分出胜负的,这是最常见的结果。大家互不服输,但是却会暗自总结这场论战,从对方的观点里汲取灵感,弥补自己的不足,比如南宋时期那场著名的鹅湖之会。
当然还有“更惨”的结局,那就是“两败俱伤”,即双方互相质疑,最后都暴露出致命的理论缺陷,然后双双破产。
这似乎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讨论,但是思想史告诉我们,证明一个理论错误和证明一个理论正确一样有意义,它们都是人类智识的进步。
我们发明了很多自由,有“财务自由”、“穿衣自由”等等。
现在请允许我再发明一个“舆论自由”(注意,不是“言论自由”)
现在还不是痛斥媒体们“消费热点”“吃人血馒头”的时候,对于那些社会事件甚至惨剧,消费它们总比忽视它们要好一些。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合理地“消费”它们,即怎样让那些被牺牲掉的人和物更有意义。使ta们成为喷油嘴中喷出的一滴又一滴汽油,推动这个社会哪怕一丁点进步。只有一个办法,让我们对ta们展开一些真正意义上的讨论——平等的而非威权的,公平的而非投机的,开放的而非教条的讨论。
这就是我所说的舆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