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个人主义,家庭大概算得上一项特别重要的体检指标。
家庭是最小的“群”,最小的“公”,最基本的社会细胞和团结单元,即费孝通所说“差序结构”这一同心圆的最小内径,因此是遏阻个人主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赫胥黎(Henry Huxley)说过:“人生是一场连续不断的自由混战。除了有限的和暂时的家庭关系,霍布斯所说的每个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war of each against all),是生存的正常状态。”这里的家庭,虽被他贬为“有限”和“暂时”(limited and temporary),但还算是他勉强豁免的唯一群体形式。
不幸的是,眼下对于很多人来说,“家”这件事也已难以启齿,“家”的概念日渐空洞。不久前,美国的销畅书《乡下人的悲歌》透漏:作者从穷人区一路打拼到大学名校,发现很多同龄人“常为‘兄弟姐妹’这个词的意思伤透脑筋:你母亲前任丈夫们的孩子算不算你的兄弟姐妹?如果是的话,你母亲前任丈夫们后来又有了孩子呢?……”其实,美国有犹太-基督教的传统垫底,一般来说维系家庭还算够努力的,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全家福”的照片过于奢侈,想想都太难。接下来,笔者遇到非洲某国一青年作家P君。他说该国的新政府投巨资办教育,应考上线者只须填写一张含有家庭情况的表格,便可免费上大学。但居然是这一小小的表格,竟将大半青年挡在门外,因为他们眼下根本没法知道父母分别在哪里,甚至不知道父亲是谁,不知“监护人”是啥东西以及该如何联系……
对那里的“家庭”,我们该如何想象?
好吧,再来看一看东亚。这里的先民曾以家族为价值核心,创造过“国家”这一合成词,血亲意识根深蒂固,决非“有限和暂时”(赫胥黎语)的小事。1920年代末,陶希圣等推动制定《亲属法》,既想扫除腐朽的族权、父权、夫权,又想防堵西方法理中的个人本位,制衡个人主义,至少在“国家”和“个人”之间楔入“亲属”一环,从婚姻、财务、人伦秩序、互助责任等方面来巩固“家”的地位,巩固“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这与俄国、印度等地一些学人曾企图以立法手段,维护他们的村社传统,可谓异曲同工。但这一类努力均告失败。眼下国人们重新热炒孝文化,用法律催儿女们“常回家看看”,不过是大家吃后悔药,亡羊补牢。
韩国统计局2019年8月28日发布数据,显示该国总生育率已降至0.98,低于紧随其后的日本(1.42),在全世界垫底,意味着人口崩溃危机已经到来(稳定人口的总生育率需要达到2.1)。中国也不妙,民政部《2017 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各地离婚数已升至或超过结婚数的一半,且从历年情况看,前升后降的总趋势恐难逆转,正在助推生育率一路破底(已至1.7),一个“未富先老”的萧瑟前景和社保困局正在赫然逼近。这一切令人震惊。似乎一夜之间,畏婚、畏育、不婚、不育在东亚已蔚为新潮,儿女被很多人视为经济负担或对自己幸福的侵犯,“累觉不爱”正大幅度削弱、减少、取消家庭。这一切居然发生在往日那个阡陌相连、鸡犬相闻、儿孙满堂的东亚,如果不说是程度最深,至少也是速度最快!
家庭不是人类最基本的“自然选择”和“自然秩序”吗?精子和卵子还要“自然”到哪里去?眉来眼去、谈情说爱、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些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寻常,怎么“自然”来“自然”去的,竟在当今变成了全社会紧急而艰巨的救援工程——难道断子绝孙才是“自然”所向?自称为自由主义者的以色列人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肯定不会相信这一点,不相信有关“自然”的经典假设。他说过:“欲望并不是出于自由选择”,“自由意志”不过是“自由主义的神话”,已变得相当危险。人类已暴露出“可驯化的动物”真面目,那些“最容易被操纵的人将是那些相信自由意志的人”。
其实,笃信“自然”的知识界主流,一开始就参与了对人类的“驯化”,参与了哈耶克所言“人为的设计与强制”,包括伪女权主义就是瓦解千万家庭的“人为”——至少是“人为”之一。其俗名叫“作”。本来,随着工业化实现,战争与生产都越来越不再依靠肌肉,女性解放拦也拦不住。女人靠撒娇、崇拜、侍候、服从来依附男人的日子一去不返——这一过程还在继续。不过,这并不不意味女人看了几部韩剧、几首粉色小诗、几篇“咪蒙”公号的毒鸡汤文,就有理由张牙舞爪打天下,就可以要求“你负责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把自己当作生活不能自理者,靠专业杠精+公主病,将男性霸权那一肚子坏水全套照搬。不,这种“作”,这种不作不死,与女性解放毫无关系,总是指向幻觉中一切可能的“舔狗”,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比如男方的母亲、姐妹、女亲戚、女同事、女邻居,更不要说那些看上去地位低下的女摊贩和女保姆。换句话说,这种尊卑等级的新款,不可能带来性别的平等与和谐,只可能加大两性沟通成本,造成更多一拍两散的孤男寡女。
“范跑跑”差不多也是一个男版的公主病患者,一份“拜我教”样本。这位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的新闻人物,北大才子,据说当教师还不错,竟在轻度地震时弃学生而先跑,还认为哪怕丢下自己母亲,也理所当然,因为他“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因此不需要先人后己一类虚招子。这位“纯个人”“唯一者”的高调自炫,引起了一场公共舆论风波。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风波早期,质疑声音并不占优势,报纸、电视、网络上为他站台的精英大咖众多,甚至有人称颂他为“中国第一文科教师”,连政府官网也曾载文赞其“诚实是最可贵的美德”。直到后来,有人搬出泰坦尼克号沉船(搬出黄继光、关云长、佛陀一类估计不管用),拿他与西方绅士和义士的美德相比,才使公议风头开始转向。不过,对他的支持声量恐怕已给人留下深深寒意,特别是在千万女人的心里。想想看,如果男人都这样,都横下一条心这样了,婚姻的温暖和浪漫还剩下几何?“舔狗”终于暴露狼性,那么一个个小公主还当不当得下去?
在更多底层民众那里,家庭当然还意味着一大堆具体难题。有些困难是心理的。消费主义时尚吊高大家的胃口,穷人也要享富人的福,要比照着广告过日子,那么无房、无车、无包包、不能吃喝玩乐天天爽,简直就没法活,就是十足的苦逼,婚姻自然无从谈起。在另一方面,有些困难当真是物理的。房价飚升,医药费看涨,化妆和应酬成了职场刚需,子女的课外班是无底洞,各种生活成本洗劫钱包,自己的那份破职业哪一天还可能不保。在这种情况下,婚姻那事即便成了,岂不也是自添其苦?一旦养育出儿女将来眼中的轻蔑和怨恨,为父母者哪有地缝可钻,又何以面对残生?
于是,心理和物理的两头夹击之下,双重煎熬中,有些人或有出头的机会,但学习、劳动、节俭在他们眼里更是多么扎眼的超级苦逼呵。如果他们不愿这样,不愿这样缺心眼和丢份儿,那么沦为“屌丝”的概率必定不小。
到最后,作为一片“原子化”的散沙,这些人既无群体抗争的意愿,也无个体抗争的能力,依据个人主义利益理性的精算,弱者的最后出路和自救方略,当然只能是对更弱者下手,比如“啃老”——去父母那里咬牙切齿,连哭带闹,拍桌打椅。
直到父母消失,直到其他更弱者也消失(或搞不定),这些在底层和边缘飘来飘去的独行人,相信满世界十面埋伏,无处不是套路,无一不是操蛋,终于活成了一大批又“渣”又“丧”的游魂。
“我想有一个家……”这样的歌常让他们泪流满面心头滴血。但除了毒品或抑郁,他们的家园似乎已无迹可寻。
再敲黑板: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还是“驯化”的过程?是一切本该如此还是一切不该如此?
美国电影《超脱》(2011年)里,一个女校医面对一位浑不吝的问题女生,面对一张永远的冷脸及其挑衅的利目,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咆哮:呵,上帝!你真肤浅,真令我作呕!
你想知道事实吗?第一,你进不了任何乐队,也当不了模特,因为你一无所长,没有抱负和努力。你只能去同80%的美国劳动力竞争一份薪水低微的工作,直到你最后被电脑取代!第二,你唯一的才能,是让男人们上你,让你的人生变成痛苦不堪的嘉年华,直到你无法忍受,直到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难以忍受,情况还会变得更糟!
现在,我每天来到这个办公室,看着你们作践自己。说实话,熟视无睹太容易了,在乎你们才需要巨大的勇气!
但你们不配!
不配!
滚!滚出去!滚出去!滚你妹!
女校医骂哭了自己。在那一刻,两个女人都是伤害者,也都是受害者,却不知道一切的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
对于她们来说,伏尔泰的一句话也许不合时宜,却也并非多余:“雪崩时没有哪片雪花会认为自己负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