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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为什么越来越多人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2020年3月18日  来源:文化纵横 作者: 提供人:shouyan23......

韩少功 | 海南省文联

《文化纵横》微信:whzh_21bcr

【导读】新冠肺炎疫情正在全球蔓延,不同国家的不同应对方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某国首相一度抛出所谓“群体免疫”方案,引起整个国际社会的忧虑。某种意义上,这种方案是个人主义的彻底体现:哪怕是在瘟疫面前,个体是生是死,也一概由个体自己承担,政府对此无需负责。但事实上,今天的世界是一个高度互联互通、分工越来越细、风险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容易扩散的世界,任何个人都无法独自面对各类风险。在这个时代,如若再放任“群体免疫”这种彻底个人主义的做法,只会对个人带来莫大危害。在中国,改革开放后成长的一代人,也已经是被工业与市场从家庭、家族、单位等集体中抽离出的“个体”;个人主义,正在成为人们思想的基础。近日网络曝出的个别回国人士要求享受隔离期间特别优待、拒不配合居家隔离等风波,就是典型表现之一。韩少功《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一文,正是直面个人主义内在的深刻悖论,从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宏观视角,对个人主义做了深刻检讨。正如他在文中指出,重己、崇私、尚恶的个人主义并非如自由主义所说是“自然秩序”;相反,群体间的协作也同样是普遍的“自然选择”。在一个组织性、互联性、整体性更强的人类新时代,阻止个人主义对个人的危害迫在眉睫,是重建群体关怀的重要议程。否则,如果让个人主义的隐形瘟疫继续反噬世界的方方面面,反噬所有的制度和文化,人类就只能滑入一种可悲的自由落体之中。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0年2月刊,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美国《国家利益》网站2019年6月3日报道:2009至2017八年间该国的年轻人自杀率增长了56%,严重抑郁者在不同年龄段的青少年中分别增长69%至100%。相关消息是,美联社同年9月14日报道:二十年来合成阿片类药物造成的死亡人数增长800%以上。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世界卫生组织同年11月5日报告,已覆盖人口1/5的抑郁症,估计在未来十年或十五年内将超过癌症,成为全球第二大致亡疾病,在不少地方成为第一大杀手。

这一趋势无关贫困。发生最高自杀率的不乏富国,不乏富国的都市和大学,倒是与全球四十多个最不发展国家的重合率极低。

这一趋势似乎也无关道德禁锢。历史上造成各种以身殉教、殉道、殉主、殉亲的意识形态,恰好在这个时代坍塌,让位于纵欲的消费主义最高峰值。

那么每年约80万人的自杀,数百万人的自伤,已如一次次血腥战争——敌人在哪里?敌人又是谁?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写过著名的《自杀论》。在他看来,西方近代以来所推崇的个人主义,破碎了“作为整体的社会”,使个人与家庭、宗教、社会相脱离,让一些人感到生活空虚并失去目标,因此是一种极端个人主义催生了“利己型自杀”。眼下,如果我们注意一下身边相关案例,稍稍了解一点案情,看看很多当事人那苍白的面孔、冷漠的眼神、孤独的背影,特别是那里诸多似曾相识的低级心理事故,还有无端的紧张关系,那么重新想起涂尔干,不是什么难事。

▍僧侣或家族的社会主义

不少人认为,最早的个人主义来自游牧者一个个孤零零的毡包。那些先民没有邻居,或者说邻居总在远处的地平线那边。限于一种刚性的生产方式,他们需要游居,以不断发现新的水草;也必然散居,以便均匀分配各家的水草——扎堆肯定会徒增牛羊觅食之难。与之相异的是,农耕社会里长期定居和聚居的大家族,在这里不可想象。大禹治水一类水利建设所需要的大规模集群协作,在这里也几无根由。除了战争,七零八落各行其是的生活图景,更是这里的日常。

不过,以游牧为主要生计的西方先民,并不是只认个人,只重个人,只有个人化(或小家化)的习俗。他们有过行会和村社里多见的互助,起码还有宗教。宗教的教产公有、律己守诫、博爱济贫,就是对个人主义的制衡,差不多是一种僧侣社会主义,特别适合相互陌生的下层民众,比如亚欧大陆上那些足迹漫长而复杂的牧人和难民。日后的《乌托邦》(托马斯?莫尔)与《太阳城》(康帕内拉),作为人们对美好社会的理想,多是在教堂的钟声里萌发。

另一种形态是,儒家成长于东亚,有“雨热同季”等宜农条件,依托稳固的家族体制和亲缘关系。人们在什么地方一住就是几代,甚至几十代,因此更看重“孝悌”:以前者凝聚纵向的长幼,以后者和睦横向的同辈,编织亲属亲情网络。哪怕向外延伸,也是以“父子”推及“君臣”,以“同胞”推及“百姓”,以家喻国,视国为家,往根子上说,或可称之为家族社会主义,稍加放大便是天下“大同”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16世纪以后,宗教也好,儒家也好,都成了现代启蒙主义碾压的弃物。《圣经》说:“上帝爱世人”。但上帝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是那个让童女未孕而生并以圣血清洗世人原罪的耶和华大叔?《尚书》称:“天视自我民视”。那么“天”又是什么?白云苍狗不就是一些水蒸汽?雷公电母一遇到避雷针,不也得黯然下岗?

显然,因无物理学、生物学、天文学、人类学、经济学等以为支撑,缺乏足够的证据链和逻辑链,先人们只能把一种群体关怀和道德理性大而化之,含糊其辞,凑合一点故事想象和武断格言,最终归因于僧侣的“神意”或儒生的“天道”。这在人类文明早期也许够了——放到16世纪以后,就不大容易听入耳,缺少实验室和方程式的配置。

一个科学的时代正在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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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以后,科学时代到场,“神意”和“天道”逐渐退去)

随着“神意”和“天道”退去,包括教会、儒林的腐败自损其公信力,群己关系的最大一次失衡由此开始,个人主义也开始由一种文化基因,彰显为一种文化巨流。只有到这时候,一些中国学者才开始面生忧色,心生不安,渐启微词。费孝通担心西方文化长于“扬己”而短于“克己”。钱穆怀疑西方文化不过是偏离人性的“小我教”而非“大群教”。连严复也受欧洲一战的刺激,一反坚定西化派的立场,顾不上自己所译介的《天演论》(赫胥黎著),在晚年写给学生的一封信中,痛斥西方所为不过是“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反而是自己曾恶批过的孔孟之道“量同天地,恩泽寰宇”。不过,这些声音来自一个经济落后的农耕社会,很快就被学西方、赶西方、同西方一个样的激进声浪所淹没,并不能阻止个人主义挟工业化大势,在全球范围内一路高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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