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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者”们的世纪困局

2020年3月18日  来源:文化纵横 作者: 提供人:shouyan23......

战国时代的杨子哲学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很快被中国知识界主流拉黑。一千多年后,似乎是杨子附体的德国人施蒂纳(Max Stirner)宣示:“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是自我意识的本质,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和真理。”“什么对我来说是正当的,那么它就是正当的。”他反对一切纪律、组织、道德、国家以及宗教,终生迷醉于“我”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者”和“纯个人”,堪称“拜我教”的洋鼻祖。当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号召“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他针锋相对地叫板:“真正的利己主义者们、唯一者们联合起来!”

据恩格斯说,他这位朋友其实为人温和,只是有些学究气。他年仅49岁就在贫困中死去,大概是那年头即便社会达尔文主义正香,他的“情商”也一定吓坏了太多人,吓走了自己的职位、面包、健康、合作人、亲友的笑脸。

差不多是一个欧版杨子的故事重演。

也许,“纯个人”“唯一者”的一根筋在实际生活中根本行不通,最终只能害己。这样,哪怕是为了公共关系的营销策略,信奉者看来也需要几分含蓄,几分婉转,再加几分变通,离施蒂纳远一点,比如用“个人主义”来撇清“利己主义”,又用“自我实现”来包装个人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用“物质化时代”指代“利益化时代”和“个人利益化时代”,让用语不那么敏感和刺耳,能与道德、公众、精神、诗与远方之类话题马马虎虎兼容,甚至能戴上平民(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面具,抢占道德C位。这就是说,通行的话语风格务必改变。在很多地方,个人主义由此从一种文化大潮转型为一种文化暗流,有时看上去不过是文化亚健康,不那么要紧。

社会主义革命是穷人抱团闹翻身的故事,从无物质和财务的优势,只能以精神力量和道德理想为立身之本,事实上也一度迸涌出“部分+”的“大我”气象,至今温暖着很多人的记忆,深藏于老照片或老歌曲。不过,一旦进入和平时期,共同的危机压力缓解,财富和资源逐渐丰裕,大家的个人利益重合度降低,大面积的私欲就必然归来,甚至可能补偿性的加倍袭来——公有制只能压抑出它的虚伪。德育的政治化(如“文革”前后学校里的“思想品德课”里只讲阶级斗争),或德育的经济化(比如1980-1990年代各地官方电视台的新年贺语,几乎全是“恭喜发财”,对公务员、教师、医生、记者、宗教人士也是如此热情励志),会使情况更糟。事实上,自引入市场和私有权,一些地方的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笑贫不笑刁,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是此前某些人政治投机、政治歧视、政治构陷和迫害的改头换面,其价值观的滑坡却是一脉相承。

往远里看,恩格斯多次引述黑格尔的“恶动力”说(虽未公开肯定),意在为大众争利,有正义的内核,涉及千万万生灵解救,包括倒逼资本主义改革,其意义怎么估价也不为过。但这可能被误解为争利即一切,一如后来的“分田地”“富起来”“GDP翻两番”等,一旦被看作最高目标,哪怕是最高的群体目标,也就疑似“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相当于“灵魂搭台肉体唱戏”),把精神事务降格为争利手段。这可能轻忽富足之后几乎同样多的问题,也给自己的合法性增加风险——毕竟经济发展难免受挫、失速、停滞、遇到极限之时,毕竟人间最大的正义,是帮助人们在任何时候,包括贫困日子里也能活出尊严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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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DP远不是幸福的全部。

资本主义社会也面临价值观困境。尽管各地情况不尽相同,但社会达尔文主义是那里共同的前世今生,私有制传统深厚,“拜我教”深藏于各种彬彬有礼之后,虽经多番危机和改革,社会的风险和动荡仍频。如秦晖在《群己权界》一文中分析的,一般情况下,欧美左、右两派各执一端——前者(美国民主党等)在经济上颇有“群体派”模样,赞成国家干预和全民福利,同情女性、少数族裔、中下层群体;在文化上则偏向“个人派”,差不多是性解放、堕胎权、同性恋、反宗教、纵欲主义文化的啦啦队。相比之下,后者(美国共和党等)在文化上很像“群体派”,最厌恶青年人的自由放任和举止乖张,一直重视家庭、国家、宗教的传统凝聚功能;在经济上倒是“个人派”,醉心于私有制,崇尚个人奋斗,最反感工会、高福利、国有企业这些妨碍市场自由的恶政。一旦气不顺,忍不了奥巴马的医保改革,就乱扣政治帽子,把总统画成头戴红五星、身着绿军装、站在天安门城楼的红色领袖。

至于穷人,没人说不该去帮。只是在左派看来,这属于公共领域,应通过公权力予以制度性安排;而在右派看来,这属于私人领域,只能依靠爱心个体的志愿慈善——不少华尔街富豪确实也愿意慷慨解囊。

作者似乎认为,这种左右两派的相互错位、相互卡位,差不多已是一种较好的自然平衡了。只是读者的疑点可能在于,各持一端其实是各有选票利益的牵制吧,否则,双方沟通起来何至于如此装聋作哑心不在焉?医保问题、移民问题、种族问题、控枪问题、流浪者问题、基础设施老旧问题、产业空心化问题……还要不要解决?为什么总是无法解决?为什么一些连日本、新加坡、韩国等次等经济体(更不要说中国)都能解决的,就是死活也解决不了,老是止步在两派相互扒粪、相互死磕、相互刨祖坟的虚耗中?与作者对美国的制度信心不同,不少美国人倒是觉得这种制度已经有病,也需要痛加改革(如弗朗西斯?福山等);或者说,制度再好,也非灵丹妙药,不一定治得了文化和人性的疑难顽症。2010年1月27日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载文指出:美国选民们“既要狂喝海吃又不要卡路里,既要挥金如土又想要储蓄,既要性解放又想要完整家庭,既要享受周到的公共设施和社会福利(左翼主张)又不愿缴税(右翼主张)……”有一种“减肥可乐”式的纠结和自我分裂。这意思差不多是,怪不了左派,也怪不了右派,是这一届人民真的不行。选民们本身亦左亦右,非左非右,时左时右,想把天下好事占全,又想把责任统统推卸,因此只能让民主死机,陷于一片道德伦理的深深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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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一届人民,政治家(哪怕是优秀政治家)能怎么样?真正可行的破局之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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