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1月,观众在卢米埃兄弟的电影中初次看见一辆火车迎面而来并惊声尖叫。这确实是早期电影的最佳宣传之作,不是吗?
在电影能好好讲个故事之前,它必须先讲好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涉及时间和空间,如一个男人打喷嚏打了5秒钟、工人们慢吞吞地走出工厂、一对情侣接吻(他们拥抱了差不多20秒,并第一次招来了审查员)、一辆行驶的火车。如果没有时间,那电影还有什么意义?
第一次放映这部火车电影时,观众已经得知了许多有关即将播放的内容的线索。这部电影的名字是《火车进站》(L’arrivé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影片开始时火车迎面而来的方式是经过细心安排的——月台上等着火车进站的人都往后退,确保摄影机有完整且清晰的视野。在那之前的半个多世纪以来,火车一直都是法国风景的一大特色,而这次唯一不同的是,火车将出现在巴黎一家咖啡厅黑暗的地下室里。
这部影片被按照导演要求的速度播放——仅仅播放了50秒。它的续作通常被视为史上第一部电影,比这一部稍微长了一点。续作讲的是,位于里昂的卢米埃工厂内的一群工人,在经过了一天的劳碌后下班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这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电影,却可能是第一部欺骗观众的电影——这部电影拍摄了好几次,是在中午拍的,而且拍完后所有工人又回去工作了。
观众之所以会觉得火车电影的片长较短,是因为拍摄者使用了另一项手法,一项电影行业一开始就学会了的手法,即时间加速。如果一部影片令人激动、能吸引观众、前所未见,那么它就会把普通的时间感一扫而空。在这样的意识流动中,所有念头都将不复存在。此外,时间也会玩弄记忆。在人们的回忆中,影片中的画面可能是火车迎面驶来,简直要冲出屏幕。但实际上,那并非制片人的目的,影片的内容也不是那样的——那辆火车只是向人们的侧面驶来,而且现在看起来速度还挺缓慢的,观众完全不会感到威胁感。在影片里,只有不到一半的时间火车是在行进中的,其中还有超过一半的行进时间是在减速行驶的。在影片剩余的时间里,火车只是停在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画面切换到旅客上下车以及月台上常见的混乱场景。然而,人们很少能想起忙进忙出的站务搬运工,以及走出车厢后一路踉跄像喝醉了一样的男人。
表现变化:调整时间以营造不同效果
默片的产生引起了轰动。(42)第一部屏幕喜剧叫《水浇园丁》(L'Arroseur arrosé),也是由卢米埃兄弟制作的,在1895年上映。片名就已经说完了这部影片的全部剧情,它的剧情幽默风趣,即使是在歌舞剧和英国后来的喜剧电视节目《本尼·希尔秀》(The Benny Hill Show)中,观众也能看到它的影子。影片中,一名男性在用一根很长的水管为一座大花园浇水,在他身后,一个男孩踩在了水管上,切断了供水。园丁没看见男孩,困惑不已地查看水管的喷嘴。就在这一刻,男孩的脚放开了水管,于是园丁全身都被水喷湿,连帽子也被冲走了。他发现了那个男孩,揪住男孩的耳朵,甩了男孩几巴掌,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部影片长约45秒,但也有40秒和50秒的版本。在那个年代,电影有多长不过是众人的猜测。一个单本(single-reel)影片的标准长度略短于1000英尺(约305米),但是可以加速拍摄再减速播映,或者反其道而行。在使用自动马达之前,这一切都仰赖摄影师和放映师在拍摄与放映时转动曲柄的技巧。在如今这个万事万物均已标准化得很完美的世界,如果以每秒16幅的速度播放1000英尺长的35毫米的默片,需要16.5分钟。然而,我们已经看过太多默片里的人颠颠颤颤地跑来跑去或者漫无目标地晃荡了,而这些不正常的动作都是有原因的。
首先,在加入声音和同步化之前,电影都是用手转动曲柄拍摄并人工放映的,但拍摄速度与放映速度经常不一致。例如,《罗宾汉》(Robin Hood,1922)和《宾虚》(Ben Hur,1925)这两部电影都是以每秒19幅的速度拍摄的,而电影公司要求的放映速度却是每秒22幅;《风流贵族》(Monsieur Beaucaire,1924)的拍摄速度与放映速度分别是每秒18幅和每秒24幅;《将军号》(The General,1926)这部在有声电影即将出现时所制作的电影,拍摄速度和放映速度则都是每秒24幅。如果拍摄的是多本(multi-reel)影片,因为有时拍摄并不会保持同一速度,所以就会为放映师带来更多的问题。一旦出了差错,你可能就会平白将故事延长好几分钟。反过来说,如果一切都弄对了,你就能控制观众的心情。
巴里·索尔特(Barry Salt)在《电影风格与技术》(Film Style and Technology)一书中提到了“表达的变化”(expressivevariations),是指放映师依照导演的要求而达成的效果。例如,将窸窸窣窣的舞厅场景或亲吻的场景减速播放,可以表现出浪漫的感觉;一跃上马的动作也可以减速播放,以增加其优雅与沉着的味道。
其他了不起的电影技巧,如梦境的顺序和闪回,也可以在拍摄结束后再来拉长。当身处欧洲最大的电影院线Odeon,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你身后放映室里的人就变成了创意过程的中心,就像电影的导演或电影中的明星一样。(43)
当然,那也是剧院经理充满心机的杰作。1923年,摄影师兼放映师维克托·米尔纳(VictorMilner)在《美国电影摄影师》杂志(American Cinematographer)上写道,在晚上8点忙碌的场次,他得用12分钟的惊人速度放完一部标准长度的单本影片;可到了生意冷清的下午时段,“同样长度的影片却要用慢到不行的速度放映,以至于莫里斯·科斯特洛(MauriceCostello)(44)像是要演到天荒地老一样”。放映师每天都会接到这样的指示。剧院里越是爆满,外面排队的人就越是拥挤不堪,放映师的速度也就得越快,当然,观众阅读字幕卡的速度也得急起直追。
我们也是以这种方式放映着自己的人生,其中或许有艺术方面的原因:身处在这个令人激动的时代,人类表现得越有活力,就越会有更加清晰和果断的样貌。
屏幕上一辆火车迎面驶来,这是由一台固定式摄影机一次拍摄而成的,完全没有剪辑,这多么像真实的人生啊。从此以后,影片中的人生帮助人们遁入了理想的人生。电影历史学家沃尔特·克尔(WalterKerr)指出:
在《摩登时代》中,拍摄的速度使卓别林看起来如同在脚底下放了弹簧,而且手肘就像一把松开的折叠刀。只要按照制片人想要的速度放映,就能让整部电影看起来有这种感觉。
卓别林之所以是卓别林,不仅在于他能撰写并利用摄影重现自己的故事,也在于摄影师和放映师能为他的每一个动作增添活力,并且对喜剧时间的掌握臻于完美。
有了声音和机械化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直到这一刻,才有可能在海报和宣传资料上写清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