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时代来了
老罗做手机,是起了大早却赶了个晚集。锤子科技成立于2012年5月,但首款机型2014年才推出。5年前是国内智能终端设备创业的黄金窗口期,“等到锤子学会了做手机,却遭遇了手机市场下滑的寒冬”,孙燕飙告诉全天候科技。
截至2018年三季度,全球智能手机出货量已经连续六个季度同比下滑。GFK数据显示,在一向以增长为主旋律的中国, 2018年下半年手机市场却首次出现“量价双降”的局面;2018年三季度,市场销量同比下滑18%,销售额同比下滑9%。
7年前,李剑(化名)加入手机ODM公司辉烨任高管,他们一开始为TCL和一些海外手机厂商做代工,后期开始接华为手机的订单。
那是中国手机的黄金时代。按照荣耀赵明的说法,GSM(全球通)时代最强大的设计概念来自于深圳华强北。彼时,行业中有四、五百家ODM公司,全世界几乎所有智能手机都在中国生产组装,独立品牌正在悄然成长。
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辉烨)以前一个月的手机出货量可以达到100万台”,李剑说,“现在可能一年也都出不了100万台”。
全天候科技了解到,2018年10月,深圳许多手机供应链厂商的订单出现断崖式跳水,订单额只有去年同期的20%-30%。所有的模组,包括摄像头模组、指纹模组、电池模组,每个环节都陷入极度无订单的状态。按照这种情形,有供应商指出,在深圳,身处手机产业链核心的中小供应链厂商,将有20%面临倒闭。
2018年,智能手机市场展现出极其残酷的一面。
尽管大环境不佳导致出货量下滑,但各大手机玩家召开发布会的热情并没有明显下降。仅仅在2018年12月,中国手机厂商就发布了超过10款新机。一年来,中国手机厂商科技创新应用到产品的速度远超三星和苹果,屏幕的变化、屏下指纹的推出、颜色的变化、各种“吓人的技术”层出不穷。时隔多年重新发力手机市场的联想手机,连续数月中,每个月都有新产品发布,以致于联想集团副总裁常程在微博上感慨:“今年用力过猛,新品节奏有点儿快”。
“原来手机产品的市场生命周期都是12个月,今天,华为、荣耀、小米、OPPO、vivo的市场生命周期,从设计到开发、上市,全部都是六个月(的周期)在搞。大家的站位就是不断接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孙燕飙说。
通常而言,一款新手机出来,其上一代产品的销量会快速萎缩;一家厂商推出一个新款,友商的销量也会被挤压下降。“中国手机厂家你死我活拼过来,才把苹果、三星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一位来自vivo的市场人士表示。
不出意外,三星和苹果在中国双双遭遇“滑铁卢”。根据赛诺数据,2018第三季度,苹果、三星在中国的出货量均大跌,其中,苹果的市场份额为9.8%,而三星则仅剩约1%。
伴随“机海战术”体力不支而倒下的,还有一系列中国的中小手机厂商。手机行业马太效应进一步升级,手机厂商在营销、技术、融资等的壁垒都已高企。
2014年5月,锤子第一款手机T1正式发布时就遇到过产能危机,这导致T1销量惨淡,仅卖出25万台。罗永浩2018年上半年曾说:锤子不亏损了,可以任性一些。但任性的结果就是TNT(工作站)横空出世,订单少到代工厂都不愿意接活。
过去四年,锤子共推出7款手机,总计销量约300万台,这个数字在中国每年上亿台手机销售的大市场里,完全沦为陪跑者角色。
赛诺数据显示,vivo、OPPO、华为、荣耀、小米、苹果几大手机品牌组成了现在国内市场手机销量的第一梯队,总的份额占比近90%。其它中小厂商则彻底和第一阵营说再见,成为了销量统计中的“others”。
一般而言,手机供应商衡量一个大单的标准是单批次下单量是否达到KK(百万)级。当一个品牌的市场份额只有不到0.5%,意味着每个月的出货量只有5-6万台,甚至3-4万台,备货量也就是10万台左右,也就是100K。
“100K订单量在大的供应商眼中已经是小客户。针对小客户,一是没有溢价能力,第二,越小就越没法保证出货,因为产品不是标准化的产品,意味着成本还要增加。”一位供应商人士告诉全天候科技。
随着“华米OV”近年的快速增长,为了吻合它们的产能,供应链厂商从2015年、2016年一路狂奔到2017年,一直在不断扩充产能。“到今天,随着手机销量的下滑,头部效应导致整个供应链的产能过剩达到了200%。目前市场上仅非全面屏手机的库存就有接近5000万(台)。”孙燕飙说。
供应链困境
2018年7月9日,在小米香港上市答谢晚宴上,雷军曾向媒体介绍过一位高管,他是小米供应商——英华达的前高管张峰。
小米曾在供应链管理上栽过跟头。据腾讯深网报道,小米研发第一款手机时,曾遭到某世界500强百般凌辱,比如小米那时成立不到一年,对方却要三年财务报表。2010年,英华达是少数愿意为小米手机代工的工厂。2016年下半年,张峰成为小米移动电源生产商紫米科技的创始人,后正式进入小米管理供应链,协助雷军解决小米供应商元器件及手机供应的问题。
“曾经我们老缺货,一度以缺货为美,后来发现这个不行,绝对是有问题的。我们得苦下功夫,一定要把缺货问题解决了。”雷军说。
张峰上任后,小米供应链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改观。雷军表示,小米8上市18天,供货就突破了百万。“虽然还是有很多人骂我们缺货,但是其实好很多了”。
小米香港上市答谢晚宴,雷军介绍张峰(右一)
寡头时代,手机厂商之间的竞争已经不再是单一产品的竞争,而是对于供应链的争夺。
在一加6T手机发布前夕,为了攻克一个屏下指纹的技术难题,一加曾成立临时项目组,把供应商——汇顶科技找来,搞了一个封闭办公的地方加班加点,“最后终于有惊无险,搞定了”。
过去一年,屏幕指纹技术快速成熟且实现大规模商用、3D结构光技术成熟商用、屏幕从全面屏过渡到刘海屏再到水滴屏等,终端厂商的每一次技术创新对于供应链来说都是挑战,都不亚于一场技术革命。
以屏下指纹为例,2018年初,vivo发布全球第一款屏下指纹手机X20 Plus,得到市场好评。随后华为、小米、魅族、OPPO先后推出基于屏下指纹识别方案的产品。从供应链方面的消息来看,vivo的三款屏下指纹识别方案均来自汇顶,OPPO的方案来自于思立微,而魅族的屏下指纹方案则来自于新思。
公开资料显示,2018年采用屏下指纹解决方案的智能手机出货量从900万台增至2000万台以上。
“手机厂商应该理解我们。”李剑说,“研发需要周期,每一次的改变都是产线的,甚至连设备都不一样,但品牌厂商不会给你那么长的时间,他会尽量压缩周期;其次,新东西出来多多少少会有点问题,首批出货可能面临风险。”
技术的快速迭代甚至导致手机制造端已经出现购销倒挂、面粉贵过面包的现象——做一台手机出来,从生产成本和硬件成本可能要500元,但实际上供应商的出货价可能才450元。2018年6月,OPPO、vivo等厂商使用的升降摄像头刚亮相时,一个模组的出货价约为360元,到今年3月,价格可能只剩不到100元。
小米的一位供应商透露,小米大大小小所有的电子元件都是自己采购,特别是贵的、金额大的物料,这导致ODM厂商在小米身上其实赚不了什么钱。“小米这种走性价比策略的公司,肯定要保证自己的成本最低。”
“小米的量确实很大,这个毋庸置疑,但是到最后发现忙了一年下来,其实就是跑个流水。”李剑提到,“5%的毛利,算上物流费用、加上拖账期,净利最多两个点,甚至不赚钱”。
手机厂商给供应商的账期标准通常是三个月,最多半年,供应商大都会优先选择大品牌合作,一是量大,二是有保障,肯定能拿到钱。一个手机公司经营状况好不好,供应商的感受非常明显。
但今天站在手机厂商的角度,可选择的供应商已经越来越少了。
智能手机产业是个集成度极高、新技术最密集的行业,需要芯片、电路、显示设备、监控、声音、系统集成等行业组成的产业网络的支持。
罗永浩曾调侃说,在手机黑科技方面,华为的GPU加速有技术沉淀,至于其他手机黑科技,“我们都是方案整合商”。
但手机行业发展到今天,科技的比拼已经不是微创新了,而是需要更多积累,需要大的团队和体系做创新的支撑。“小的品牌和厂家可能会借助于行业的解决方案、芯片提供商的能力做一些设计上的变化。但对于人工智能的处理、整个生态的引导不那么容易”,荣耀总裁赵明说。
以3D TOF(飞行时间法3D成像)为例,这个技术早就存在,但目前大家对体验都不满意。在赵明看来,这是因为要在抓取图片的瞬间就把立体信息实时进行处理识别,并作出反应,实际上需要类似于麒麟980这样的AI处理器和背后强大的图象处理算力来支撑。
这就是供应链环节的现状,也是造成整个手机行业发展越来越困难的原因。手机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通讯工具,而是变成了娱乐中心、通讯中心、交互中心;技术的发展需要研发能力、设计能力、对于供应链的驱动,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小公司能办到的。
华为、荣耀的很多产品在供应链端已经走到瓶颈,拿不到合理的解决方案了,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自己做。赵明称,虽然开发一款芯片投入很大,但不做的话就要站在别人的背后,未来会受到很大的制约。
烧钱,找钱
对罗永浩来说,一入手机深似海,自从创办锤子,他从未停止过“找钱”。公开资料显示,锤子科技成立6年多时间里,共进行了8轮融资,累计获得资金超过17亿元,投资机构包括金石投资、海通创意资本、紫辉创投等。
2017年8月,锤子科技获得最后一笔10亿元投资,其中成都市政府出资6亿元,其余4亿来自私募基金。
锤子科技融资情况(来源:企查查)
不过,锤子也一直未走出亏损的泥潭。据公开资料,2015年锤子亏损4.62亿,2016年净亏损4.28亿,2017年虽然有坚果Pro这款黑马产品,但境况也不是很好,2018年每况愈下。2015-2017年,锤子共计亏损超过13亿元。
《财经》报道称,在正常融资、并购渠道之外,锤子科技也已经拿不到银行贷款,仅能依靠京东供应链提供的资金救急。锤子科技支付给京东的利息是9%左右。
锤子、金立等小品牌的衰落是有共通性的。手机供应链环节需要占用大量资金,加之营销费用不断增长,中小品牌承受的资金压力较大,它们在供应链上没有议价能力,体量小又缺乏话语权,通常单款机型销量在几万台到几十万台之间,成本相对更高而收入更少。由于战线拉得太长,资金投入过大,回报不达预期,研发投入过重,最后,导致资金回笼不及时。一旦某个机型失败或者营销费用占用过多,就很容易让其资金链在顷刻间崩塌,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与互联网模式不同,手机公司都是被库存杀死的”,一加创始人刘作虎告诉全天候科技。
在库存问题上,一加曾经犯过错。2015年,在国内互联网智能手机泛滥的背景下,一加迎头而上,既做千元机又开了几十家线下店。2015年7月,一加2发布,刘作虎预期这款手机同样会受到追捧,于是拍脑门生产了将近100万台,这个决定差点让一加直接关门。
“互联网的钱来得相对容易,但硬件是很‘重’的”,刘作虎提到,一部手机的成本可能就3000多块钱,新机发布时,如果备货100万台,就是30多个亿,如果多下20万订单,就意味着有6亿的货卖不出去。
一加2的教训之后,刘作虎开始把“活着”作为做决策时的一条基本原则:一旦这个决策是错误的,你是不是还能活着?一件事情,如果万一它出现风险,公司就关门了,这个事情就别做。
事实上,除了小米、乐视等互联网手机品牌,传统手机厂商鲜有通过公开市场融资。“风险太大,很多资本都看不懂硬件,互联网公司融一两个亿可以玩很久,但是做硬件还是蛮大的挑战。”刘作虎认为。
锤子等深陷资金链危机,背靠大树的联想手机却准备不计成本地抢回手机市场。2018年6月,联想制定了“诺曼底计划”,欲在国内手机市场重生。2018年三季度,联想手机在中国销量同比上升280%。
手机业务被联想视作智能物联SIoT生态的重要引擎之一。联想手机相关负责人回复全天候科技称,在联想的整体战略中,允许以亏损的方式保证手机业务在国内市场份额的增长,联想也有信心持续收复失地。
2011年,华为逐渐脱离对运营商的依赖,转型为消费者品牌,并聚焦于中高端精品市场。据报道,起初的两年,华为手机曾承受巨大的盈利压力。华为消费者业务CEO余承东曾表示,“那两年太糟糕了,手机利润率还不如银行贷款利率,把这些钱存到银行里,利息都会比手机盈利要高。”华为手机能熬过5年的转型期,离不开华为集团的财力和技术上的支持。
在孙燕飙看来,如今手机行业只有两个活法,一是抱大腿,二是自己成为大腿,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过去几年,手机行业主要的融资方式还包括政府招商引资和供应商补贴。
1月2日,据媒体报道,魅族科技将获得超过1亿元注资,目前仍在走程序,珠海市政府将会注资支持魅族发展,目前投资方案已经谈妥。对此,魅族科技表示,目前不方便回应。
2017年8月,成都市政府投资锤子科技6亿人民币,随后,锤子把位于北京、深圳等地的行政、供应链、研发、设计等总部管理和服务部门整体迁入成都,入驻办公人员约200人,约占此前锤子科技团队的一半。成都市政府投资锤子科技的初衷,在于打造电子信息产业生态圈。
而2014年以来,电信运营商随着营改增税改、利润减少,不再热衷于和手机厂商捆绑,补贴销售。手机市场完全自由竞争,没有谁可以靠着运营商的关系过活。
据全天候科技了解,2016-2017年,在手机烧钱大战凶猛之时,手机行业还存在另外一种隐性融资手段:以单个手机项目为主体进行项目制融资,即以发布一款新机预计可实现多少销量为目标,向上游供应商和合作伙伴进行融资。有供应商告诉全天候科技,以往手机项目的“战略投资者”不仅包括供应链参与方,还包括一些美国和香港的热钱,“但今年寒冬的状况下,此类融资也比较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