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春天,正当最早的数字式计算机开始大规模生产之际,英国天才数学家阿兰·图灵吃下浸泡过氰化物的苹果,自杀身亡。这一事实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从知识之树上摘下那个苹果,其代价是无法计算的。在图灵短暂的一生中,他展示了一位传记作家所说的“超脱尘俗的清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破译纳粹德国用于军事命令及其他敏感信息的密码方面,图灵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破译纳粹密码是盟军取得的伟大成就,它帮助扭转了战局,确保了盟军的胜利,但它没能帮助图灵几年后免受因同性恋而遭逮捕的羞辱。
今天,图灵最为人们称道的成就是他创造的虚拟计算装置——图灵机,那是现代计算机的雏形和蓝本。1936年,图灵发表了题为“论数字计算在决断难题中的应用”(On Computable Numbers with an Application to the Entscheidungsproblem)的论文。他在论文中提出了后来被称为图灵机的模型,当时他只有24岁,不久之前刚刚当选为剑桥大学研究员。图灵写这篇论文,本意是要证明不存在逻辑或数学上的完美系统,也就是说,总有某些命题无法证明是真是假,这样的问题是“不可计算的”。为了证明这一点,图灵虚构了一个简单的数字式计算机,该计算机能够执行指令代码,而且能读写和擦除有关符号。他在论文中证明,可以为这样的计算机编写程序,使之执行任何其他信息处理装置具备的功能。那是一台“通用机器”。
“抛开运算速度不考虑,可编程计算机的存在具有重要意义,对于不同的计算过程,无须设计新的计算机器。这些不同的计算可以在同一台数字计算机上完成,只要为每种情况编写合适的程序即可。”在后来发表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中,图灵解释了这个问题。他总结说,这意味着“所有的数字计算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等价的”。图灵并不是第一个对可编程计算机的工作原理提出设想的人。在他之前100多年,另一位英国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就计划制造一台“会分析的机器”,这台机器将是“最具一般性质的机器”。但是,图灵是第一个理解数字计算机具有无限适应性的人。
图灵去世以后,仅仅过了几十年,他所设想的通用机器就变成了我们的通用传媒,这是图灵无法预料的。由于传统媒体传播的不同种类的信息——文字、数字、声音、图像、视频——全都可以转换成数字代码,因此这些信息都能“被计算”。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到“色情小调”,全都可以简化为0和1组成的数字串,并通过计算机加以处理、传输和播放。如今,有了互联网,我们正在亲眼目睹图灵的发明所产生的极其深远的意义。数以百万计的计算机和数据库相互连接,形成了互联网。互联网就是一台性能无法估量的图灵机,而且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本质上,互联网都包含了我们的大多数智力技术。互联网成了我们的打字机和印刷机,成了我们的地图和钟表,成了我们的计算器和电话机,成了我们的邮政局和图书馆,成了我们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互联网甚至还接管了其他计算机的功能,越来越多的软件程序通过互联网,或者按照硅谷的说法,通过“云计算”运行,而不是一定要在我们本地的电脑上运行。
图灵指出,他的通用计算机的制约因素是速度。从理论上讲,即便是最早的数字计算机,也可以执行任何一项信息处理的任务。不过,复杂的任务——比如生成一幅照片——花费的时间太长,成本太高,因此在现实中是不可行的。一个人在暗室里利用化学药水完成冲印照片这一工作可以说是又快又省。不过,事实证明,计算速度的限制只是一个临时性障碍。自从20世纪40年代第一台大型计算机诞生以来,计算机和数据网的运行速度一直都在迅速提高,而数据处理和数据传输的成本也在急剧降低。过去30年来,大约每隔3年,计算机芯片每秒钟处理的指令就会翻一番,而其处理成本差不多每年都会下降一半。总体而言,自20世纪60年代迄今,一项典型计算任务的成本下降了99.9%。自从万维网技术发明以来,互联网数据流量平均每年都能翻一番,网络带宽的增长同样十分迅速。图灵时代无法想象的计算机应用如今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例行任务。
作为一种传媒,网络的发展之路以胶片感光般的速度重演了现代传媒的完整历史,数百年的时间跨度被压缩到几十年。互联网复制的第一台信息处理机就是古腾堡的活字印刷机。由于文字转换成软件代码相当简单,而且也便于网络共享——这个过程不需要大容量的存储空间,不需要高速度的传输带宽,也不需要高性能的显示屏幕,因而早期网站上全都是文字。我们用来描述网上内容的术语——网页——强调的就是它与印刷文本之间的联系。有些报纸杂志出版业者认识到,大量的文章可以像广播电视节目一样迅速传播,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些人成了最早在网站上开办在线业务、发表帖子及其他文字内容的先行者。文字传播无比便利,这也导致了电子邮件的普及,使之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人们广泛采用的交流形式,从而让亲笔写信变成了陈旧过时的行为。
随着存储器和网络带宽的造价不断下降,把图像纳入网页就有了可能。起初,图片就像经常与它们相伴而生的文章一样,都是黑白的,而且分辨率很低,图片非常模糊。这些图片看上去就像100年前报纸上印出来的第一张照片一样。但是,互联网的性能迅速提高,很快就能处理彩色图片了,而且图片的大小和质量都有了极大提高。很快,简单的动画开始在线播放,这些动画模仿的是19世纪末十分流行的漫画书上的动作。
接下来,网络开始接管传统的语音处理设备——收音机、留声机及录音机——的工作。最早在网上听到的声音是口语发言,随后很快有了音乐片段,后来就是完整的歌曲甚至交响乐,这些声音通过网络传播,而且声音保真程度越来越高。网络上的音频流处理能力持续提高,这得益于软件算法的不断发展。譬如用来生成MP3文件的算法,就把人耳难以听到的声音从音乐及其他录制下来的声音当中剔除了。这些算法允许音频文件大幅压缩,而其音质仅有些微损失。电话信号也开始通过光纤网络传播,而把传统电话线路抛在一边。
随着互联网对电影和电视技术的吸纳,视频信号最终也上线了。因为视频节目的传输和播放对计算机和网络的要求很高,所以最早的网上视频都是在浏览器内部的小窗口中播放的。那时的播放画面经常断断续续,甚至直接掉线,而且声音和画面往往是不同步的。不过,在这个方面,改进速度同样十分惊人。仅仅几年的工夫,制作精良的三维游戏就开始在网上流行了,而苹果公司等商家也开始通过网络,把高清影视节目发送到用户家中的电脑屏幕上。由于摄像头变成了计算机的固定设备,成了网络会话时不可或缺的工具,像Skype这样的网络电话服务提供商开始把视频传输也包括进来,就连“可视电话”也变成了现实。
较之它所取代的大多数大众传媒,互联网的不同之处是显而易见而又极其重要的:网络是双向交互的。我们可以通过网络发送信息,同时也能通过网络接收信息。这就使得网络系统更加有用。信息既可以上传,也可以下载,这种信息交换能力使互联网变成了一个承载商务和贸易的宽阔大道。只需点击几下鼠标,人们就能查看商品目录,发出订单,跟踪物流,更新企业数据库里的相关信息。而且,互联网不仅把我们和商务联系起来,它也让我们彼此联系起来。互联网既是商务传媒,也是个人传媒。亿万网民利用互联网发表自己的数字化作品,其形式可以是博客、视频、照片、歌曲、网帖,也可以是对他人作品的批评、校正或修改。完全由志愿者自行撰写的大型网络百科书“维基百科”,基本上由业余人士制作的视频网站YouTube,规模庞大的照片收藏库Flickr,著名的政治类博客网站《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所有这些大受追捧的传媒服务在网页出现之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互联网具有的传媒交互性也使它变成了全世界的大会堂,人们聚集在网络上,聊天、吹牛、争论或炫耀,也通过Facebook、Twitter、MySpace及其他五花八门的社交(有时候是逃避社会交往的)网络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由于互联网的用途不断扩展,我们投入这一传媒的时间急剧增加。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网络连接速度又日益提高,从而使得我们在线期间的每分每秒都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截至2009年,北美地区成年人每周花在网络上的平均时间是12个小时,这个数字比2005年的平均水平翻了一番。如果只考虑有机会接触互联网的那些成年人,他们的平均在线时间会大幅攀升,平均每周超过17个小时。对年轻人而言,这个数字还要更高,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每周上网的平均时间超过19个小时。2009年,2~11岁的美国儿童每周上网时间约为11个小时,比2004年的平均上网时间增加了60%以上。一个典型欧洲人2009年的每周上网时间将近8个小时,自2005年以来大约增加了30%。二十几岁的欧洲人每周平均上网时间是12个小时。2008年,一项针对27500名年龄介于18~45岁的成年人的国际性上网时间调查发现:人们把大约30%的闲暇时间用于上网,其中,中国人上网时间占他们业余时间的44%,成为投入时间最多的网上冲浪者。
这些数字并不包括人们使用手机及其他手持式设备交流文本信息所花费的时间,而且这些数字还在迅速增长。文本信息交流现在是计算机最普遍的应用形式,尤其受到年轻人的欢迎。截至2009年年初,美国手机用户每个月平均发送或接收的文本信息数量接近400条,比2006年的平均数量增长了4倍多。美国青少年每个月收发的信息数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高达2272条。在世界范围内,手机用户每年传送的信息超过2万亿条,远超过语音呼叫的数量。供职于微软公司的社会学家丹纳·博伊德(Danah Boyd)说,借助随时可用的信息系统和设备,我们“从来都不会真正的断绝联系”。
人们通常认为,我们上网占用的是原本用于看电视的时间。不过,统计数据表明的结果不是这样。针对传媒活动的大部分研究结果显示,随着人们上网时间的不断增加,人们看电视的时间不是保持不变,就是继续增加。尼尔森公司的长期传媒跟踪调查表明,在网络时代,美国人看电视的时间持续增加。从2008年到2009年,我们花在电视机荧屏前的平均时间增加了2%,达到每月153个小时,创下了尼尔森公司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数据收集以来的最高水平(这个结果不包括人们通过电脑收看电视节目的时间)。在欧洲,人们看电视的时间也是一如既往地稳步增加。2009年,欧洲人每周看电视的平均时间超过12个小时,比2004年的平均水平增加了将近1小时。
朱庇特研究公司在2006年所作的一项研究显示,看电视和上网之间存在“巨大的重叠”,44%的电视迷(每周收看电视节目的时间超过35个小时)同时也是上网时间最多的互联网用户(每周上网时间超过30个小时)。换句话说,我们上网时间的不断增加同时也导致了看电视时间的增加。美国波尔州立大学传媒设计中心在2009年开展的一项研究显示,大部分美国人不论年龄大小,每天用来看电视、上网或使用手机的时间至少是8.5小时。他们经常会同时使用两种甚至三种设备,这是屡见不鲜的现象。
随着互联网应用的日益增加,不断减少的是人们用来阅读印刷品的时间,阅读报纸和杂志的时间变化尤为明显,图书也是一样。在四种主要的个人化传媒当中,印刷传媒现在用得最少,远远落后于电视、电脑和广播。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统计结果,截至2008年,14岁以上的美国人每周用于阅读印刷品的平均时间已经下降到143分钟,比2004年的平均水平减少了11%。25~34岁的美国年轻人是最活跃的网民,他们在2008年每周用于阅读印刷品的平均时间总共只有49分钟,比2004年的平均时间减少了29%。2008年,《Adweek》杂志作了一项规模不大但效果显著的研究,研究对象是四个典型的美国人——一位理发师,一位药剂师,一位小学校长,一位房地产代理商。这项研究记录了他们在一天当中的媒体使用情况,结果堪忧。根据杂志公布的结果,这几个人表现出来的行为习惯截然不同,但是他们在一件事情上高度一致,“在研究者观察他们的时间内,四个人中没有一个翻开任何一份纸质印刷品”。由于互联网和手机上的文本信息无处不在,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现在的阅读量要大于20年前。但是,我们用于阅读印在纸上的文字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事实证明,互联网就像之前的个人电脑一样,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有用,因此它的应用领域的每一次扩展都会受到我们的热烈欢迎。在我们的家中,在我们工作的单位,在我们就读的学校,在我们所有人的周围,一场传媒革命正在进行,我们很少有人为此停下来加以思考,更不要说提出质疑了。直到互联网出现以前,传媒发展史一直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不同的技术沿着不同的路径向前发展,从而导致了专用工具的激增。图书和报纸可以呈现文字和图像,但是无法处理声音和视频。电影和电视之类的可视化传媒不适合展示文字,除非是数量极少的文字信息。广播、电话、留声机和录音机的作用仅限于传播声音。如果你想对数字进行运算,你可以使用计算器。如果你想探寻真相,你可以查阅百科全书或世界年鉴。企业的产品及其消费都是支离破碎的。如果一家公司想销售文字,它可以将其印在纸上。如果一家公司想出售电影,它可以将其录制在胶片上。如果一家公司想出售歌曲,它可以将其制作成唱片或录制成磁带。如果一家公司想发布电视节目,它可以通过大型天线在空中实现,也可以利用很粗的黑色同轴电缆来传输。
一旦信息实现了数字化,媒体之间的边界就消失了。我们以通用工具取代了专用工具。由于数字化产品生产和发布的经济性总是优于以前的技术,跟有形商品生产制造及库存、运输的成本相比,通过互联网创造并传送电子产品的成本微乎其微,因而这种转变来势迅猛,它遵循的正是资本主义的必然逻辑。如今,几乎所有的传媒企业都会在互联网上发布它们产品的数字版内容,而传媒产品的消费增长几乎全部发生在互联网上。
这并不意味着传统媒体形式已经消失了。我们还是会购买图书、订阅杂志。我们还会去看电影,还会继续收听广播。有些人还是会买CD和DVD。个别人时不时地还会拿起报纸。当旧技术被新技术取代时,通常在很长时间内前者还会被继续使用。有些时候,旧技术继续使用的持续时间是无法确定的。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后的几十年中,很多书籍还是继续由抄写员手写的,要不就是使用雕版印刷的——甚至今天还有很多非常好的图书是采用这种方式制作的。相当多的人还在用录音机听音乐,用胶卷照相机照相,从黄页簿上查电话号码。不过,旧技术丧失了经济力量和文化力量,变成了社会进步的死角。掌控生产和消费的是新技术,指引人们行为方式、影响人们认知理解的是新技术。之所以说知识和文化的未来不在于图书杂志,不在于广播电视,也不在于CD光盘,原因就在这里。它们的未来在于以光速穿行于通用传媒的数字文件。
麦克卢汉在《理解传媒》一书中写道:“新媒体从来就不是旧媒体的附加物,它也不会让旧媒体在那里高枕无忧。在新媒体为自己找到新的表现形式和应有位置之前,它从来不会放松对旧媒体的压制。”他的这一评论在今天听起来特别真切。随着传统媒体经历网络发布的重大转变,就连电子传媒也包括在内,它们正在改头换面,重新定位。当互联网吸纳一种媒体的时候,它会按照自己的样式重新创造这种媒体。互联网不光要消解这种媒体的外在形式,它还会在原有的媒体内容当中加入超链接,从而把这些内容分解成可以查找的若干信息块,并以早已纳入互联网的内容包裹新进媒体的内容。传媒内容在形式上发生的这些变化也会改变我们使用、体验甚至理解这些内容的方式。
通过电脑屏幕阅读一页页的网络文章,看起来可能跟阅读一页页的印刷文章差不多。但是,在网页上拖拉滚动条或者点击鼠标所涉及的身体动作和感官刺激与捧着书本翻阅书页时的情形截然不同。研究表明,阅读时的认知行为不仅涉及我们的视觉,而且还涉及触觉。阅读既要看得见,也要摸得着。挪威文学研究教授安妮·曼根(Anne Mangen)认为,“所有的阅读”都是涉及“多种感觉”的活动,在书面作品的“物质性感觉–运动经验”和“文本内容的认知处理过程”之间存在着“至关重要的关联”。从纸面转到屏幕,改变的不仅是我们的阅读方式,它还影响了我们投入阅读的专注程度和沉浸在阅读之中的深入程度。
超链接也改变了我们的传媒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说,链接就是文本当中提示、引用及注释的变种,而这些内容一直都是文档中的普遍要素。但是,二者在阅读过程中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链接不仅仅指向相关内容或补充内容,而且推动我们浏览这些内容。超链接鼓励我们在一系列相关文本之间跳来跳去,而不是持续专注于某一文本。超链接作为导航工具的价值与它导致精力分散的弊端缠夹在一起,难解难分。
网络在线作品具有随机检索的特性,这也是目录表、索引表、音序表等传统检索工具的变种。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二者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同的。有了超链接,文档检索变得轻而易举,而且随时可以使用,这就使得我们在数字文档之间腾挪跳跃要比在印刷文档之间来回翻查简单得多。我们对任何文本的关注都变得不堪一击,转瞬即逝。搜索引擎经常会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文本的只言片语上,这些内容通常只是跟我们所要搜索的内容密切相关的几句话或几个词,这些只言片语不会激发我们产生从整体上深入了解整篇文档的动机。在网上搜索查找的时候,我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更有甚者,我们连树木都看不到,我们看到的只是末梢和树叶。随着谷歌和微软等公司的搜索引擎功能日趋完善,可以随意查找视频和音频内容,更多的产品正在发生碎片化的改变,而这种碎片化早已成了文字作品的典型特征。
互联网多媒体技术融多种不同类型的信息于一屏,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内容的碎片化,也进一步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几段文字,一段音频或视频,一套导航工具,各种商业广告,一些小型应用软件,或者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全都可以包含在一个网页中,在它们各自的窗口内运行。我们都知道,这种杂音的刺激多么容易让人分神,因而我们一直都在拿这些东西开玩笑。正当我们在新闻网站上浏览最新焦点新闻时,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提醒我们有新邮件到达。几秒钟之后,RSS阅读器又告诉我们,自己最喜爱的博主刚刚上传了一篇新博文。没过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起了,原来有短信送达。与此同时,Facebook和Twitter网站的用户头像也在不停地闪烁。除了通过网络传输获得的各种内容,我们还可以随时在自己的电脑上运行其他的软件程序——这些东西也在争先恐后地抢占我们的注意力。不管在什么时候打开电脑,我们都会一头扎进“中断技术系统”中,这是科幻作家科利·多克托罗(Cory Doctorow)给它取的名字,他同时也是一位网络博主。
交互性,超链接,可检索,多媒体——互联网的所有这些特点带来了不胜枚举的好处。随着数量空前的信息出现在网上,上述特点正是吸引大部分人广泛使用互联网的主要原因。无须起床下地,无须另外开机,无须搜罗翻检,就能够在阅读、收听和收看之间自由切换,我们乐此不疲。不用从一大堆材料当中苦苦搜寻,就能找到相关数据,而且这些数据马上就能送到跟前。我们喜欢跟朋友、家人和同事保持联系。我们喜欢彼此关联和牵挂的感觉——我们讨厌孤僻隔绝的感觉。互联网没有违背我们的意愿去改变我们的思维习惯,而是在顺应我们意愿的情况下,改变了我们的思维习惯。
由于互联网在我们的生活中越来越重要,我们对互联网的使用只能不断增加,而且它给我们带来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强。计算机就像之前的钟表和图书一样,随着技术的持续进步,它会变得更小巧、更便宜。有了廉价的笔记本电脑,即使不在家或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也能访问互联网。不过,笔记本电脑本身也是一台笨重的设备,而且也不是随时都能轻易连接到网上。随着上网本甚至智能手机的引入,这些问题迎刃而解。诸如苹果公司的iPhone、摩托罗拉公司的Droid、谷歌公司的Nexus One,这些智能手机本身就捆绑了互联网接入功能。从汽车仪表盘到电视机遥控器,再到飞机驾驶舱,无不集成了互联网服务,这些小型设备必将把网络更深入地融入我们的日常活动中,从而让我们这个通用传媒更具通用性。
随着互联网应用的不断拓展,其他传媒纷纷退缩。互联网改变了传媒产品制作和发布的经济特性,从而侵占了很多新闻、信息和娱乐公司的利润,对销售有形产品的传统企业的影响尤为明显。过去10年,音乐唱片的销量一直都在稳步下降,单是2008年一年就减少了20%。近来作为好莱坞电影公司主要利润来源的DVD影片销量如今也在下降,2008年的下降幅度是6%,此后更是直线下滑,2009年上半年的降幅为14%。贺卡和明信片的销量也在减少。通过美国邮政系统发送的信函数量的下降速度在2009年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美国大学正在停止印刷学术专著和学术期刊,普遍改用发行电子版的方式。美国公立学校正在鼓励学生使用网络参考资料,以取代加利福尼亚州州长施瓦辛格所说的“陈旧、笨重、昂贵的教科书”。互联网通过信息包和信息流正在展现出日益增强的霸权,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看到这样的迹象。
就互联网造成的影响而言,没有哪个行业像报纸出版业那样令人不安。由于读者和广告商纷纷转向网络,把互联网作为他们的首选传媒,报纸出版业面临着严峻的经营困难。美国的报纸订阅量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下降了,那个时候,广播和电视开始占用人们更多的闲暇时间,互联网则导致了这一趋势的加速发展。2008~2009年,美国报纸发行量下降幅度超过7%,而访问新闻网站的网民数量增长了10%以上。《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是美国最古老的日报之一,2009年年初,在该报创立100年之际,该报宣布报纸将停止印刷。网站随即成了这家报纸发布新闻的主要渠道。《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出版商乔纳森·韦尔斯(Jonathan Wells)说,对其他报社而言,这种转变也将是无法避免的。“行业变革——报纸出版业正在发生的新闻概念和经营状况的变化——第一个击中了《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他解释说。
事实很快就证明乔纳森·韦尔斯是正确的。没过几个月,美国科罗拉多州最古老的报纸《落基山新闻报》宣告倒闭;《西雅图邮讯报》不再发行印刷版,并且解雇了大部分员工;《华盛顿邮报》关闭了在美国的全部采编站,让100多位新闻记者卷铺盖走人;超过30家美国报社提出了破产申请,其中包括《洛杉矶时报》、《芝加哥论坛报》、《费城问询者报》、《明尼波利斯明星论坛报》。蒂姆·布鲁克斯(Tim Brooks)是英国卫报新闻媒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该公司在英国出版《卫报》和《独立报》。布鲁克斯宣布,他们公司今后所有投资将全部用于多媒体数字产品,而这些产品主要通过网站发布。他在行业会议上宣称:“仅靠文字就能成功经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网站上的内容犹如碎布拼成的床单一样,由于人们的大脑思维已经适应了这种内容,传媒企业不得不作出调整,以迎合读者和观众的新需求。由于网上消费者的关注持续时间很短,许多生产商正在把他们的产品切割成片段,同时将他们产品的简要介绍加入搜索引擎。小段的影视节目纷纷通过YouTube、Hulu之类视频服务网站发布。广播节目摘要也以网帖或音频流的形式出现在网站上。杂志和报纸上的文章可以在网站上被单独转载。图书内容可以通过亚马逊网站和谷歌图书搜索服务随意阅读。音乐专辑被分割开来,其中的歌曲可以通过苹果公司的音乐下载商店iTunes销售,也可以在音乐服务平台Spotify上播放。甚至一首歌曲本身也可以被分成几段,包装成手机铃声,或者嵌入视频游戏。经济学家们所说的对内容“分类计价”,真是花样繁多,层出不穷。这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使他们不必购买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不过,这种现象也表明并强化了在网络推动之下传媒消费模式的变革。正如经济学家泰勒·考恩(Tyler Cowen)所说:“在能够轻易获得信息的情况下,我们通常喜欢简短、支离破碎而又令人愉快的内容。”
互联网的影响不会局限于电脑显示器。传媒企业正在改造他们的传统产品,甚至包括有形的传媒产品,使之与人们上网时的体验更加相像。如果说在网页技术出现之初,网上出版物的设计灵感来自印刷出版物(正如古腾堡印刷《圣经》的设计受到手抄本的启发一样),那么时至今日,设计灵感已经表现出相反的趋势。许许多多的期刊和杂志都在模仿网站的布局格式,至少是在对网站的外观和感觉作出回应。他们缩短文章篇幅,引入短小精悍的内容提要,在书页当中塞满醒目的简介和提示。《滚石》(Rolling Stone)杂志曾经因发表作家亨特·汤普森(Hunter S. Thompson)那些毫无章法而又充满冒险精神的作品而声名远播,如今他们刻意规避这类作品,为读者送上的是短文和简评的大杂烩。出版商扬·温纳(Jann Wenner)解释说:“《滚石》杂志过去发表那些长达7000个单词的文章时,还没有互联网。”作家迈克尔·舍雷尔(Michael Scherer)在《哥伦比亚新闻评论》上写道,最受欢迎的杂志上已经“充满了五颜六色、大号标题、图像、照片和大段引文。过去作为杂志主体的灰暗文本除了被彻底抛弃,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报纸的设计风格也在发生变化。过去几年来,包括《华尔街日报》和《洛杉矶时报》这样的行业中坚力量在内的很多报纸都已经行动起来,主动压缩文章长度,引入更多的内容摘要和导航辅助手段,以帮助读者更加轻松地阅读。英国伦敦《泰晤士报》的一位编辑把这种格式变革归因于报纸出版业对“互联网时代和新闻标题时代”的适应。2008年3月,《纽约时报》宣布,他们每期会拿出3个版面,用来发表只有一段文字的文章摘要和其他简要内容。该报设计总监汤姆·博德金(Tom Bodkin)解释说,“篇幅缩短”可以让饱受折磨的读者快速“品尝”当天的新闻内容,节省他们翻阅报纸、阅读文章那种“低效”方法所耗费的时间。
在防止读者从印刷出版物流向网络出版物方面,这种照着葫芦画瓢的策略并不太成功。《纽约时报》改版一年来,发行量还是继续下滑,他们因而悄然废弃了很多重新设计版式的做法,在大部分报纸中都把文章摘要限制在一个版面上。一些杂志社已经认识到,凭自己固有的特点跟网站竞争是一桩亏本的买卖,他们因而开始采用相反的经营策略。报纸杂志已经回归简洁清晰的设计风格,也开始重新发表长篇文章。2009年,美国《新闻周刊》全面改版,刊发内容更加侧重散文随笔和专业照片,而且采用了更厚重、更昂贵的纸张。为了对抗读者对网络传媒的普遍认可,传统出版商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又进一步压缩了他们的读者数量。就在经过全新设计的新版《新闻周刊》揭开面纱的同时,他们宣布向广告客户保证的杂志发行量从260万份降到了150万份。
跟印刷出版物类似,大部分影视节目也在努力使自己更像网络上的内容。电视台在荧屏上增加了文字信息,信息化图表和弹出式广告也成了电视节目播放中司空见惯的内容。诸如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吉米晚间脱口秀”之类更加新潮的电视节目,内容和风格的设计已经明显表现出对互联网网民的迎合丝毫不亚于对电视观众的迎合,这档节目强调的重点就是简短的内容片段,以便于节目在YouTube网站上以视频短片的形式发布。有线电视台和卫星电视台都开始提供主题频道,允许观众同时收看几套节目,他们用的遥控器就像鼠标一样,可以随意点击不同的声音来源。随着索尼和三星这样的主要电视机制造商对它们的产品重新加以设计,实现了互联网节目和传统播放内容的无缝衔接,网络上的内容也开始直接通过电视呈现给观众。电影公司已经开始把社交网络的典型特征融合到他们销售的电影光盘当中。播放迪士尼公司出品的《白雪公主》蓝光光盘,观众在看着七个小矮人出门干活的同时,还可以通过互联网彼此交谈。《守望者》(Watchmen)光盘实现了Facebook上用户信息的自动同步,使观众可以跟自己的“朋友”实时交流对电影的“现场评论”。环球工作室家庭娱乐公司总裁克雷格·康布劳(Craig Kornblau)说,他们计划引进更多的互联网特色,目标是把看电影转变为“交互式体验活动”。
互联网已经开始改变我们观看现场演出的体验方式,这些演出的记录方式也因此而改变。当我们带着一台功能强大的笔记本电脑进入影剧院或其他聚会场所的时候,我们同时也带来了随时可以在互联网上使用的通信工具和社交工具。现场观众用手机摄像头记录下演出内容,并把这些片段发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早已成为普遍做法。如今,笔记本电脑已经开始被有意纳入现场演出当中,以吸引饱受互联网洗礼的一代新人积极参与。2009年,美国国家交响乐团在弗吉尼亚州的狼阱农夫公园演出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其间他们在Twitter上发出了一系列信息,作者是乐队指挥埃米尔·德寇,他以这种方式解释了贝多芬音乐作品的一些背景知识。纽约爱乐乐团和印第安纳波利斯交响乐团开始鼓励观众通过手机短信提出加演节目的要求。最近观看过纽约爱乐乐团演出的一位观众评论说:“比起干坐在那里听音乐,这种方式没有那么被动。”越来越多的美国教会鼓励教区信众带着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去做义工,以通过Twitter及其他微博网站相互交流奇思妙想。在谷歌公司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看来,社交网络融入演出活动,这对互联网企业而言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新商业机会。他说,“大家都在看演出,演出过程中他们忙着谈论演出内容”,在这种场合,“Twitter的作用表现得最为明显”。就连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经历体验都要由联网的计算机来居间传达了。
互联网正在重新界定我们对媒体的期望,这在任何一个图书馆里都能看到令人吃惊的例证。虽然我们通常不认为图书馆是传媒技术,但它确实是。事实上,自从图书馆创立以来,公共图书馆一直都是最重要、最有影响的信息传媒之一,只有在默读习惯和活字印刷术出现之后,这一传媒才开始蓬勃发展。一个社区对信息的态度和偏好极大地影响着当地图书馆的设计和服务。直到不久之前,公共图书馆都是书香四溢、安静向学的乐土,人们在这里翻检搜寻书架上一卷卷排列整齐的图书,端坐在阅览室里静静地阅读。今天的图书馆已经大相径庭。上网正在迅速变成图书馆最受欢迎的服务。根据美国图书馆协会所作的一项调查,99%的美国公共图书馆提供互联网接入服务,这些公共图书馆平均拥有11台公用计算机。超过3/4的图书馆还为用户提供无线上网服务。在当代图书馆中,最主要的声音来自敲击键盘,而不是翻动书页。
布朗克斯图书馆是历史悠久的纽约公共图书馆最新设立的分支机构,它的结构设计充分体现了图书馆角色的变迁。三位管理咨询专家在《战略与商业》(Strategy & Business)杂志上撰文描述了图书馆大楼的布局安排:“在图书馆的四个主要楼层中,书架都摆在边上,中间留出充足的空间放置桌子,桌上都放着电脑,很多电脑都通过宽带接入互联网。使用电脑的都是年轻人,他们使用电脑不一定是为了学习——这边有个孩子正在搜索汉娜·蒙塔娜的照片,那边有一个正在更新Facebook上的个人网页,还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视频游戏。图书馆工作人员负责回答问题,也负责组织网上游戏比赛,他们谁也不会要求哪个人保持安静。”这几位咨询专家以布朗克斯图书馆为例,旨在说明高瞻远瞩的图书馆“主动发起新的数字化行动,以满足使用者的需要”,从而维持自己的“社会作用”。图书馆的布局设计同时也为新传媒的发展前景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象征标志:居于中心的是接入互联网的计算机的显示屏,印刷书籍已经被排挤到边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