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这样的历史学家就像植物学家,他们不得不忽略同种同类植物的繁衍,忽略其生长和营养,忽略细胞生长或组织再生;他们就像物理学家,不愿意研究光、热和声波在不同介质中的传播。我们能不能设想,植物学家相信他们固有而独特的目标是把不相像的物种联系起来,把始于藻类、终于兰花的物种串联起来,并且给予非常合理的解释呢?我们能不能设想,物理学家相信他们唯一的目的是研究为什么刚好存在七种光波,为何存在包括电磁在内的两种以太波?这些问题当然是有趣的问题。虽然它们容许哲学探讨,但是它们不容许科学探讨,因为它们的答案似乎无法达到科学所要求的那种非常精确的高或然率。显而易见,成为解剖学家或生理学家的首要条件,或者是研究组织(同质细胞、纤维和血管组成的组织),或者是研究功能(细微的同质收缩、运动感觉、氧化或还原)。在此基础上,成为解剖学家或生理学家最重要的条件是:相信伟大的生命设计师,也就是相信遗传。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检查多种气态、液态和固态的物质——由绝对相像的微粒组成的物质,也就是由细微、同质振动的大量积累而构成的物理力量。一句话,在物质世界里,万物都指涉振动,或者都处在被振动指涉的过程中。在这里,万物都带有越来越多的振动性。同样,在生物界里,繁衍的功能,也就是通过遗传来传递最微小特性(源头一般不明)的功能,被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是最小的细胞固有的特性。
到这里,我的读者或许就会意识到,社会存在物基本上是模仿的存在物,我的读者就是这样的社会存在物。他会意识到,模仿在社会里扮演的角色类似于遗传在有机体生命里扮演的角色,也类似于振动在无机体里扮演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应该承认,发明和社会科学的关系就像新的动植物物种(或者按照渐进演化的假设,新物种缓慢修正的每一个过程)和生物学的关系,就像光或电的新的运动方式和物理学的关系,就像新物质的构成和化学的关系。这是因为新发明启动了一个或一串新的模仿,比如火药[7]、风车、莫尔斯电码就是这样的发明。由此可见,如果要打一个恰当的比方,我们绝不能把历史哲学家比喻为我们所知道的廷德耳[8]或伯纳德[9]式的物理学家或生理学家,而是要把他比喻为想象力狂放不羁的谢林[10]或海克尔[11]式的自然哲学家。这是因为,历史哲学家是努力在科学、产业、审美和政治发明的奇怪的组合和序列之中去发现规律的。
所以,我们应该能体会到,一切历史事实都可以追溯到不同的模仿潮流。历史事实就是这些潮流的交点,这些交点本身注定要受到或多或少的模仿。历史事实缺乏内在连贯性,但是这不能证明社会生活不存在基本的规律,也不能证明建立一门社会科学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门科学的部件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琐细体会之中。此外,一组历史事件缺乏的内在逻辑性远远不如一组生物或化学物质那样严重。为什么我们偏要历史哲学家演绎非常对称和理性的秩序,对科学哲学家却不抱这样的梦想呢?另外,历史哲学家胜过科学哲学家的根本差别,完全是历史学家的功劳。直到最近,博物学家才瞥见了生物进化,才得到了一点点清楚的认识。与此相反,历史学家早就意识到了历史的连续性。至于化学家和物理学家,我们可以一笔带过。他们甚至不敢预计什么时候才能追溯简单物质的谱系,也不敢预测什么时间能出版论原子起源的著作——像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那样成功的著作。不错,勒科克·布瓦博德兰[12]先生和门捷列夫[13]先生认为,他们区分了一连串自然的单质。不错,布瓦博德兰先生是沿着他哲学思辨的思路才发现镓的。然而仔细一想,这些科学家的反复的尝试也好,进化论者建立的生物衍生的谱系体系也好,都没有提出比赫伯特·斯宾塞的思想火花更加精确、更加肯定的概念,甚至没有提出比维科[14]更加精确、更加肯定的概念,斯宾塞和维科提出了社会演进的周期律和必然律。我们可以把现存的物种和以前的物种进行比较,将过去物种的遗骸保留在底层中。可是,对史前天文学中的化学物质,我们却没有掌握蛛丝马迹。在难以探测、难以想象的历史深处,在地球和星球的实际的化学物质里,我们都难以追踪化学物质的蛛丝马迹。因此,我们可以说,化学提不出物质起源的理论,在这一点上,它不如生物学先进。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们也可以说,生物学不如社会学先进。
综上所述,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社会科学和社会哲学是不同的学科;社会科学必须像其他学科一样只论述许多同质的事实,研究历史学家仔细掩盖的事实。新的、异质的事实是社会哲学的特殊领域。严格地说,新的、异质的事实就是历史事实。从这个观点看问题,社会科学可以和其他科学一样先进,社会哲学实际上比其他哲学先进得多。
本书只研究社会科学。我的研究也只限于模仿及其规律。稍后,我要研究发明[15]的规律或准规律。这两个问题是迥然不同的,虽然我们不能把它们截然分开。
[1]埃斯皮纳斯先生认为,在种属比较高的蚂蚁中,“个体显示出令人震惊的首创性”。(Des Sociétés Animales, p.223; Alfred Espinas, Paris, 1877。——英译者注)蚂蚁群的劳作和迁移是如何起源的?是不是从一群蚂蚁中的个体共同的、本能的和自发的冲动开始的呢?是不是从所有个体在外界的压力下同时感受到的冲动开始的呢?与此相反,事情的开头总是由一只蚂蚁离开蚁群启动的。随后,它用触须触摸相邻的蚂蚁以寻求帮助,其余的事情就靠模仿的传染性完成。
[2]“科学知识未必要从最细腻的假设和未知的事物开始。凡是物质构成类似秩序的单位,凡是这些单位可以互相比较、互相计量时,就产生了科学知识。凡是这些单位组合成更高一级的单位并成为更高一级单位的标准时,就产生了科学知识。”(Von Naegeli. Address at the congress of German naturalists in 1877.)
[3]凯尔特人(Celts),印欧民族的一支,最初分布在中欧,在前罗马帝国时期遍及欧洲西部和不列颠群岛,尤指不列颠人或高卢人。——中译者注
[4]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其作品对欧洲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著有《牧歌》 《农事诗》 《埃涅阿斯记》。——中译者注
[5]贺拉斯(Horace,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从倾向共和转向拥护帝制,曾写诗歌颂奥古斯都,其《诗艺》对西方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译者注
[6]伊特鲁里亚(Etruscan)文明,是伊特鲁里亚地区(今意大利半岛及科西嘉岛)于前12世纪—前1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文明。——中译者注
[7]我说火药、电报、铁路等发明时,当然指的是一组积累在一起但有区别且可以计量的发明,这一连串的发明促成了火药、电报、铁路的发明。
[8]约翰·廷德耳(John Tyndall,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研究气体辐射热,廷德耳效应即以其名命名,著有《作为运动形态的热》等。——中译者注
[9]克劳德·伯纳德(Claude Bernard,1813—1878),法国生理学家,以其在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方面的研究而著称。——中译者注
[10]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德国哲学家,古典客观唯心主义代表人物,著有《先验唯心论体系》 《哲学与宗教》等。——中译者注
[11]海克尔(Ernst Heinrich Haeckel,1834—1919),德国动物学家,达尔文主义者,提出生物发生律,著有《人类发展史》 《生命的奇迹》等。——中译者注
[12]勒科克·布瓦博德兰(Lecoq de Boisbaudran,1838—1912),法国化学家,改进了化学分析的光谱技术,发现了元素镓。——中译者注
[13]门捷列夫(Dmitri Ivanovich Mendelejeff,1834—1907),俄国化学家,建立元素周期分类法,著有《化学原理》。
[14]维科(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提出历史循环说,认为人类社会要经过“神灵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三个历史阶段,其《新科学》是人类历史上的不朽巨著,影响力至今不衰。——中译者注
[15]写过这本书之后,我在另一本书《社会逻辑》里勾勒了发明的理论(F. Alcan,1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