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最波动的社会里,
大家也公认有大量的规律性。
我们能创立一门有关社会现象的学科吗?或者说,我们是否只能建立有关社会现象的史学,至多只能建立关于社会现象的哲学呢?这个问题始终是一个开放的问题。然而,倘若从某一个观点出发去进行仔细的观察,社会现象就像其他事实一样,是可以被还原为一丛又一丛细微而同质的现象的,是可以被还原为一个个公式、一条条定律的,我们可以用这些公式和定律来归纳这样的社会现象。那么,为什么在它成熟而生机勃勃的姐妹学科中,这门社会科学还没有诞生,或者说才刚刚诞生呢?我想,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抓住了影子却抛弃了实质,我们用语词代替了事物。我们认为不可能科学地描绘社会学的外貌,只能赋予它生物学的外观,最多只能赋予它机械的外表。这是企图用未知去照亮已知。企图把太阳系转变为不可化解的星云,以便更好地了解太阳系,就是用未知去照亮已知。我们在研究社会课题时非常幸运,我们有第一手可以验证的原因,有明确而具体的行为。其他一切研究领域都缺乏这样的条件。因此,我们不必依靠所谓一般的原因,物理学家和博物学家却不得不创造“力量”“能量”“生存条件”等术语,以便减少他们对事物真实情况的无知。
不过,我们是不是要把人的行为当作历史的唯一因素呢?这当然失之过简!于是,我们努力去设计其他原因,根据我们在其他领域里不得不接受的有用的虚构来设计原因。我们暗自庆幸,偶尔之间,由于我们崇高而朦胧的观点,我们能赋予有关人的现象完全非人格的色彩。让我们拒绝这种含糊的理想主义解说吧。同样地,让我们拒绝索然无味的个人主义解说吧,因为它把社会变化说成某些大人物的心血来潮。与此相反,让我们用这样一些思想来解释社会的变化:某时某地多少带有偶然性的奇思妙想,相当多的大大小小的思想,一般来说源头不明、出处不清的思想,简单或深奥的思想,虽不杰出但新奇的思想——所有这些思想都可以解释社会的变化。正是由于其新奇的性质,我将斗胆给它们一个集体的命名:“发明”或“发现”(discovery)。我用这两个词来指称任何类型的革新(innovation)或改进(improvement),即使是非常微小的革新或改进,包括过去在一切社会现象——比如语言、宗教、政治、法律、产业或艺术——中的改进。一个人构想或决定这些新奇的、或大或小的事物的那一刻,社会肌体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正如一个有害或有益的微生物入侵时,有机体的外表并没有变化一样。接着,这个新成分引起的变化逐渐影响外表的变化,并非表现出明显的断裂。于是历史哲学家就产生了幻觉,并因此断定,历史变化中存在着真实而基本的连续性。诚然,真正的原因可以还原为一条思想链,虽然模仿这些思想的许多行为把它们联系了起来,但里面的许多思想却是迥然不同的,它们也并非是连续的。
我首先要讲首创性。首创性会产生新的欲念,同时又产生新的满足。通过自发而无意识的模仿,或者通过人为而有意识的模仿,新的欲念和新的满足就能得到或快或慢的传播。其传播方式有规律,就像光波一样辐射,像白蚁的家族一样繁衍。这里所谓的规律在社会事物中是不太明显的,除非你把这些社会事物化解为几个基本的成分。此后,你才能在最简单的社会事物中,在这些事物的组合中,在天才的闪光中看见规律性,因为这些闪光的成分积累起来变成了普通的光线。我承认,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分析过程。就社会性质而言,一切东西都是发明或模仿。发明和模仿的关系就像山与河的关系。无疑,这是难以捉摸的观点。不过,只要你坚持不懈,只要你用这个观点来探索事实,包括最琐碎的细节和最完整的综合,也许你就会注意到:这样的分析很适合凸显历史的一切生动画面和简约线条,这样的历史画面可以用岩石嶙峋的风景和普通的公园小径来形容。如果你想称之为理想主义,那也无妨。不过,这个理想主义是用行为人的思想而不是用历史学家的思想来解释历史的理想主义的。
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关于社会的科学,我们立刻就可以看到人类社会学与动物学的关系,它们就像种(genus)与属(species)的关系。当然,我承认,人类是一个无与伦比、无限优越的物种,然而人类毕竟是和其他物种联系在一起的。埃斯皮纳斯先生在令人钦佩的《动物社会》(Des Sociétés Animales?)里非常明快地说,蚂蚁的劳动可以用一条原理来好好地解释:“个体首创性及模仿性”的原理。《动物社会》写作的时间比本书第一版问世早得多。蚂蚁的首创性总是革新和发明,和我们大胆创新的精神相当。蚂蚁在构想在适当的地点修建拱顶和地道时,它的天赋的革新本能想必和我们修渠打洞的工程师的革新本能相仿,甚至是略胜一筹。顺便补充一点,大群的蚂蚁模仿新奇的首创性,这个现象有力地揭穿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动物之间存在互相敌视的精神。[1]埃斯皮纳斯先生在观察我们“低等兄弟”的社会时,动物个体的首创性所扮演的角色常常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每一群野生动物都有领袖——握有权势的领袖。他在解释鸟类本能的发展时说:“个体的发明经过直接的传授,一代又一代地往下传。”本能的修正也许和物种产生并修正的原理有关系。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我们不禁要问,发明的模仿性原理或某种生理学相似性的原理,是不是可以用来解释日益开放的物种起源问题呢?不过,让我们暂且搁置物种起源的问题,只研究这样一个判断: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都可以用这个观点来解释。
接着讲第二个问题,这是本章的主题。从上述立场出发,社会科学的课题表现出与其他科学领域显著的相似性。于是,社会科学似乎在宇宙的其他领域里得到了再现。没有采纳这个观点之前,社会科学摆出的是一副局外人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