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讶的是,虽然社会思考和非社会思考无论从结构上看,还是从经验上看,似乎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但通常情况下,大脑在处理这两种思维时运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神经系统。
社交天性实验室
克里斯·弗里斯(Chris Frith)和尤塔·弗里斯(Uta Frith)等人在早期发表的一篇神经影像学论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研究中,他们让被试阅读三种不同的句子。一些句子可以连成一个段落,需要运用心智化能力去理解。其中一个段落叙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偷在逃跑过程中遇到了一名警察,恰恰在这时,他的手套掉了,于是这个警察喊道:“嘿,你!停下来!”警察的目的是想把手套还给这个小偷,但是这个小偷却错误地以为警察已经发现了他的行径,因而立即不再逃跑,向警察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为了理解这个小偷的行为,阅读者需要明白小偷心里存在着一个错误的信念——他以为警察喊住他是因为这个警察已经知道他犯了罪。在这项研究中,另外一些句子则不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句子与句子之间也毫无关系,无须运用心智解读能力(比如,“机场的名字已经改了”和“路易斯打开了一小瓶油”)。
正如其他测试基本阅读理解能力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研究的结果一样,当被试躺在扫描仪里阅读彼此毫无关系的句子时,大多数人的外侧前额叶区域都被激活了(这个脑区与语言能力和工作记忆有关)。然而,当这些句子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连到一起构成一个故事时,就会引发心智化过程;相对而言,被试的外侧前额叶区则显得相当“安静”。相反,另一组不同的脑区,包括背内侧前额叶皮层(dorsomedial prefrontal cortex,简称DMPFC)、颞顶联合区(tempoparietal junction,简称TPJ,或称颞顶交)、后扣带回(posterior cingulate)以及颞极(temporal poles)则显得更加活跃(见图5-3)。
图5-3 心智化系统
还记得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以两个三角形和一个圆形为“主角”的动画情景剧吗?这些毫无生命的图形却引起了人们对有关这个图形的思想、感情和意图的思考。在另一项研究中,克里斯·弗里斯和哈佩·弗里斯(Happé Frith)等人发现,当被试在观看这些动画时,他们大脑的背内侧前额叶皮层和颞顶联合区出现有选择性的激活——与以往的研究结果一样。然而弗里斯等人还发现,与没有患自闭症的被试相比,那些心智解读能力有缺陷的自闭症被试的这些脑区的活跃程度显然更低。这就说明,正常被试在观察这些能够从社会性角度进行解释的几何图形时,激活了心智化脑区。(在实验过程中,实验组织者并没有要求被试对这些图形进行“社会化”解释。)但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心智解读能力有缺陷的被试在观看动画时,这些脑区的激活程度并没有得到提高。
我本人最喜欢的一项关于心智解读能力的研究是最近由心理学家罗伯托·卡维萨(Roberto Cabeza)完成的。他和他的研究团队试图以一种更加自然的方式进行心智解读能力研究,因此,他们要求参加实验的每位被试都在胸前挂上一台能够定时自动拍照的照相机,而且在活动时也不要拿下来。等这个“自动拍照”过程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拥有了成百上千张照片,记录着他们平凡的日常生活。然后,被试躺在核磁共振成像扫描仪里依次观看这些照片;他们同时也被要求观看另一位被试的照片。当看到自己的照片时,被试便会回忆起曾经的经历。但在观看其他人的照片时,他们就必须运用心智解读能力通过这些照片之间的联系来想象他人的经历(“这些人将要去哪里?”或者“她接下来想做什么?”)。与观看自己的照片相比,被试在观看别人的照片时,他们大脑中与心智解读能力相关的脑区显然更加活跃。
在过去的15年里,科学家们已经进行了数十项类似的研究,从这些研究结果来看,我们可以总结出两个稳定的模式。第一,当人们运用心智解读能力时,背内侧前额叶皮层和颞顶联合区几乎总是显得更为活跃(后扣带回和颞极的激活也表现出了相当稳定的规律性)。因此,我们可以将这些脑区称为心智化系统(mentalizing system)。第二,在这些研究中,从来没有观察到与工作记忆、非社会推理以及流体智力有关的脑区的活跃程度增加的情况。换句话说,神经影像学研究结果已经告诉了我们很多东西,而且,如果我们仅仅关注大脑内部的工作原理的话,很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掌握这些东西:虽然社会思考与非社会思考的过程从我们自己的感觉来看似乎是相同的,但实际上,进化却创造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来处理这两种思考。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遇到心智化系统。它第一次出现在第2章,不过在那里,我把它称为默认网络。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研究表明,这些与理解他人思想有关的脑区大部分都与人们一休息就“打开”的默认网络脑区大致相同,它们与做梦时“打开”的脑区也相同。这些脑区作为一个网络,从我们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工作”。在前面的章节中,我已经指出,这些区域有助于促进我们对社交圈的强烈兴趣。现在,我们又从心智化的角度讨论了这个网络的功能,因此,关于这个专门网络能做些什么,我们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为了搞清楚我们在休息时大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神经生化过程以及这些过程与我们关注他人思想的“社会化倾向”又有什么关系,罗伯特·斯邦特、梅根·迈耶和我最近又完成了一项研究。以往的一些研究已经证明,默认网络和心智化(能力)网络两者在结构上是重叠的。只要仔细观察这两个网络,任何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两者几乎相差无几。因此,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所看到的在休息时出现的这些脑区的活动是否真的对社交和人的社会化有帮助?它们是不是也会服务于另一个重要的目标?或者,大脑在完成一个需要运用心智解读能力的任务时这些脑区所做的事情,也许与大脑在休息时这个网络所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关于这个问题,以往的研究并没有给出清晰的结论。直到今天,绝大多数试图解释默认网络的功能的研究结果都表明,从总体上看,默认网络是一个“碍手碍脚”的东西——它会让我们更容易出错。
我认为,默认网络可能为大脑提供了数以千计个小时来练习如何处理社会信息。若果真如此,那么多年来更频繁地运用默认网络的那些人应该更擅长进行社会思考——毕竟,熟能生巧,更多的练习理应带来更好的结果。为了推进在这个研究方向上的探索,我们尝试着迈出了一小步:鲍勃(罗伯特·斯邦特)、梅根和我测量了人们在休息时大脑默认网络被激活的程度。我们的第一个假说是,如果某人大脑的默认网络被强有力地激活了,那么其激活程度应该可以折射出这个人大脑的默认网络在休息状态下被强烈激活的历史(而激活的历史则导致了这个人现在所拥有的已经增强了的心智解读能力)。为了测试这个假说,实验对每位被试大脑的默认网络的激活程度与其在完成一项独立的心智化任务时的成绩的相关性进行了分析。
研究结果表明,那些在休息时背内侧前额叶皮层激活程度更高的被试,在后来完成心智解读能力任务时的表现明显要好一些(他们完成任务的速度更快)。实际上,那些背内侧前额叶皮层激活程度最高的被试的速度比脑区激活程度最低的被试完成任务的速度至少要快10%。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你在每一项社交互动中都完成得比别人快10%,那会发生什么情况?这就像你在下一盘棋时总能做到比别人快一步。这是默认网络活动与社会思考之间的第一个连接。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继续对这些人进行跟踪研究,因此无法确定在休息时默认网络的活动是不是真的会引起社会思考能力的加强。因此,我们进行了第二项更有针对性的研究。
我们的第二个假说是,默认网络使我们时刻准备着去进行社会思考。请读者回顾一下第2章曾讨论过的如下这个观点:在我们休息时,默认网络的活动可能发挥的一个基本作用是,它让我们做好准备——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优先从社会的角度,而不是从生理的角度去看待。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默认网络让我们时刻准备着,透过心智化的“镜头”去观察别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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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检验这个假说,我们让参加实验的被试完成三项任务,其中只有一项任务要求被试运用心智解读能力进行心智化,其他两项任务则没有这方面的要求。这些实验是打乱次序混合进行的,这样被试就无法猜到下一轮实验中要完成的任务属于什么类型。在每轮实验之间,我们还给了被试一段短暂休息时间(2~8秒)。我们要测试的就是,在这段简短的休息时间里默认网络的活跃程度与被试在接下来的实验中的表现之间是否存在相关性。结果令人惊喜:休息时默认网络活跃程度更高的被试在随后进行的心智化任务实验中的表现,远远好于那些在休息时默认网络活跃程度比较弱的被试,而在非心智化任务实验轮次中则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换句话说,休息阶段的默认网络的活跃强度并不能预测被试在随后进行的非心智解读能力实验中的表现。尽管这项研究提供的证据仍然相当初步,但却非常令人信服,它们足以证明默认网络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社会化,即让我们时刻准备着从周围人的心理状态的角度看待世界。感谢这个心智化系统,有了它,我们在看到一个人的身体时,不会只看到一具躯体,因为我们知道那是一个由思想指引和控制的知觉载体。当然,进化本来完全可能让别的什么系统在我们休息时“打开”,例如让我们时刻准备着从数学或其他任何角度看待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但是,进化的“选择”是让大脑在休息时立即重置到社会思考“状态”,并隔绝非社会思考的影响——让大脑不放过任何一个进行社会思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