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中那些成长于海边的人们,想必曾有无数个日子坐看潮起潮落。那一朵朵浪花,波涛汹涌,拍向岸边,不断攀升。最终,随着轰鸣声撞上了沙滩。对很多人来说,谈起水中的波,就意味着是那些震耳欲聋、四处飞溅的大浪花。然而,在宽广的海面,水波同样可以波澜不惊地涌动上百里(此时的水波通常被称为涌)。这个场景可与前面描述的画面有所不同。事实上,在过去两千年来,波在这个意义上的概括要丰富得多。
对于那些在内陆长大的人们来说,另一种波同样十分亲切,“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还有“麦浪香,麦浪香,麦浪滚滚香……”。长秆随着微风摆动,有时整片起伏着,与波浪几近一致。难怪这种波常在歌中被人们咏唱。
让我们再看一些常见的现象,旗子随风波动,以及我们与朋友挥手致意,说声“你好”,抑或是道声“再见”。胳膊的这种周期性摆动,正如风中的旗子。如果我们是老师的话,面对着困惑的学生,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打手势解释起来。
从一个更高层次的角度来看,众所周知,美国就是建立在一波又一波的移民大潮之上。即使不是成长在海岸边,也不难想到这一波波浪涌不断穿越大西洋或是太平洋,此起彼伏地涌向海岸线。最终,伴随着轰鸣和浪花冲上了大陆。
上面这些现象,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对波这一概念的理解。前人从某些基本且普遍的现象中,逐渐看出了这种起伏、摆动的本质,使我们有了上述的具体画面。尽管水波充满我们的生活,然而事实证明,它却并非波这一灵感的最佳源泉。水波里存在着多种不同且复杂的现象。比如,表面波(水面上的涟漪),这与表面张力相关。还有海啸,这回可与表面张力无关,但涉及重力对水向下的牵引(设想在浴缸里来回摆动的水,当一端升高时,另一端被拉低,反之亦然)。更复杂的是,不同波长的水波以不同的速度传播。当试着用数学的方法理解波时,这可是个相当复杂的因素。
很久以前,最早一代的物理学家从水波中获得灵感。他们创立了与之相关的最基本的概念,例如,波长,其定义本身就透露出它起源于水,“连续波峰之间的距离”,或是与之等价的、连续波谷之间的距离。还有,波的周期,是指连续波峰或波谷抵达的间隔时间。而频率,则是波的周期的倒数。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概念并不适用于一朵大浪,而得是一系列涌向岸边的浪花。对一名物理学家而言,波首先得是一个周期性重复的现象。
除了上面的那些基本概念,还需要指出的是波速,就是用波长除以它的周期。有了这些概念,物理学家们早在几百年前便可以分析许多涉及水波的现象。比如,反射(大家都在泳池中看到过,水的波纹被池壁弹回)、折射(当波从一种介质穿到另一种时发生的细微偏折,就像是水波纹从一种液体流向另一种,或是由浅入深),以及干涉(不同来源的波交叉时的现象)。这些水波现象的发现,以及支配它们的数学法则,当然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但它们不过是先驱罢了,后面还有着更伟大的成就,帮助我们理解其他重要的自然现象。
大约在公元前240年,希腊哲学家克律西波斯(Chrysippus)猜测声音是一种波。200年后,古罗马建筑大师维特鲁威(Vitruvius)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想法,他明确地把声波的扩散比作环行水波的散开。事实上,维特鲁威所做的,正符合所有物理学家的典型思维方式:找到一个熟悉的、可见的日常现象,然后观察它,在心中假设同样的现象发生在另一种介质中。有时,假想它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维度,以至于我们无法直接感知(回想一下阴极射线管中看不见的“影子”)。在这里,熟悉的现象是水波纹,不论是它的波长或是频率都十分明显。新的介质当然是指空气。声波的波长和频率无法被人感知。而且,事实上,它的频率与那些水波纹或海中的波浪很不一样。正是由于这些显著的差异,维特鲁威所作的无疑是个大胆的决定,用同一个词表示一个熟知的现象和另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现象。这与伽利略非常相似,他将“月亮”一词大胆地延伸,用同一个词表示他通过望远镜观察到的移动的小点。数百年后,声波的理论才得以进一步发展。这可得感谢那些有真知灼见的科学家,其中有伽利略、数学家马林·梅森(Marin Mersenne)、化学家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牛顿,以及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
不难想象,空气中的波与水中的波相比,二者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与水波不同,声波是纵向的。也就是说,声波里空气分子的运动方向与声音的传播方向一致。有一个很好的类比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当一队汽车行驶在布满红绿灯的公路上时,车与车之间的距离时大时小。当不得不停车时间距变小,而重新启动后间距又变大。有时,这被称为压缩波。因为车流时密时疏。压缩波总是纵向的,它伸展或收缩的方向与波的传播方向一致。同样的道理,在声波传播的时候,空气分子的密度快速地摆动着。这些分子正如挤在公路上的汽车一样,彼此之间时密时疏,它们的运动方向与声音的传播方向一致。再次重申,这就是“纵向”一词的含义。
把声波与水波相比,看似容易,实则暗藏玄机。当水波经过时,乍看之下,表面的水在上下移动,上下的运动与水波的传播方向垂直,即水波的传播方向是水平的,这被称为横波。但水波不止这么简单,事实上,这些水还在做另一种运动:它们同时在不断地前后摇摆,这里“前”是指水波运动的方向。这便形成了一种纵向的摆动,这与声音的情况十分相似,也像是公路上的汽车。横向与纵向,这两种运动同时发生在水面和水下。更令人迷惑的是,上下的运动与前后的运动并不同步,用物理学家的话讲,“它们之间有着90度的相位差”。结果便是,当水波经过时,这些在水面和水下的水分子顺着水波的运动方向做垂直的环形运动,就像自行车的车轮一样,顺着自行车的运动方向,做着垂直的环形运动。这些具有表面张力的波的最后一个妙处是,随着离水面越行越远,环形的半径也在逐渐减小。这样看来,水波显然不是所有波中最简单的一个。
空气中的声波与水中的波还有另一个显著的差异。水波依其波长以不同的波速传播,因此,它们被称为“频散波”(dispersive wave)。声波可就简单得多了:不论波长是多少,在同种介质下,所有的声波均以相同的速度传播,因此,它们被贴上了“非频散波”(nondispersive wave)的标签。就这点而言,对于咱们这些说话的家伙可谓是一大幸事。我们的声音由不同的波组成,若非如此,它们都将四散而去,我们可就一句话也听不明白了。除非拥有远比现在更先进的听觉系统,而我们现行的系统只对非频散波有效。
从看得见的起伏的水面,一跃到了看不见摆动的空气,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可谓是波这一概念在其在其发展进程中最伟大的飞跃。因为这使人们敢于在相似的事物之间进行大胆地跳跃。一次成功激发出下一个,以此类推,循序渐进。从声音到光,当然算得上是下一个勇敢的尝试。不过,从水到声音的飞跃早就为它铺平了道路。换句话说,类比式跳跃(“从水到声音”)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而“从声音到光”的跳跃基于这个元类比,那么有什么理由认为它会不成功呢?
近几个世纪以来,这些元类比已经深植于物理学家的思想之中:若是有一个概念在某一领域已被研究透彻,物理学家们就会试着把它移植到另一个领域,如果取得了成功,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再去尝试一个更冷门的领域。每一次大胆的尝试,都是对先前移植经验的类比。在过去一百年间的物理界,大胆的类比式扩展早就成为常态。今天,理论物理的研究很大程度取决于何时作出类比,尤其是在众多类比之间选出前景最好的一个,这一微妙的选择当然也基于之前的类比!这一需要高度脑力的行当被戏称为“类比式的跳蛙游戏”(playing analogy leapfrog)。第8章将会深入讨论这些概念。
让我们重新回到关于波的讨论。在人们试图证明光波的存在时,发现这与证明声波的存在相比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在17世纪,要想测量典型声波的波长和频率,设计一些实验并非什么难事。但在那个时候可没办法对光进行测量,可见光的波长微乎其微,而其频率又高得惊人,每秒要走过上百万亿个波峰与波谷。不过,正如我们先前所说,“从声音到光”的跳跃已经有了“从水到声音”这一跳跃的成功先例。
最初关于光是一种波的猜想并不准确,因为这些基于声波的类比被过度简化了。当时的猜想是光正如同声音一样,是一种在可伸缩介质(比如空气)中传播的压缩波。因此,光波最初被认为是纵向的,就像声波一样。在第7章中,这类猜想会被冠上“朴素类比”之名,我们在那里会深入讨论这类猜想的特点。直到19世纪早期,才由物理学家托马斯·杨(Thomas Young)和奥古斯丁-让·菲涅耳(Augustin-Jean Fresnel)经过实验看穿了上面的天真想法,他们指出光不是纵向的,而是横向的。这意味着,振荡摆动的方向与波运动的方向是垂直的。这一发现令人大跌眼镜,因为没有人能够对这种波的存在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某种程度来说,水波为这一发现提供了先例,因为它们显然也是横向的。但水波的这一特点很明显是由于重力的存在,重力的介入造成了特别的空间轨迹。然而,光可以在没有重力的地方运动,因此也就没有那种特别的轨迹。所以上面的类比就不成立了。
直到大约1860年,才有了物理学家麦克斯韦的惊人发现:光波与介质的运动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它们是周期性的波动,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三维空间的每一点上,某些抽象实体的大小与方向被称为电场与磁场。传导光波的介质就像是布满了无数个无形的箭头,每一根箭头都存在于这个空间中的一点(事实上,是两根,一磁一电),它们的数值周期性地增大或减小。与湖面的水波、涌动的麦浪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运动相比,这是个截然不同的发现。很多物理学家都无法把这个高度抽象的概念与波联系在一起,但为时已晚。波这一概念以破竹之势变得愈发抽象,与最初的含义渐行渐远。概念的主流不断向边缘移动。
没过多久,物理学家们就意识到在解释自然现象时波这个概念是多么丰富,不论是随处可见的声、光一类的现象,还是其他更冷门的例子,都涵盖其间。任何时空都充斥着某种物质,或是抽象地说,可以被视作某种物质,该物质自身的波动会向相邻的地方传播,以此类推。因此波可以从源头向外延伸。然而这种波动,可以与寻常的振动大不相同,就像那些高度抽象的、或增大或减小的无形箭头。尽管如此,之前用来描述波的那些老概念,如波长、周期、速度、横向或纵向、干涉、反射、折射、衍射等,依旧适用。还有许多相同的公式被十分恰当地从一种介质移到了另一种。
让我们来举个例子,卫星波(moonlet waves)。这不是标准的术语,但有意思的是,麦克斯韦在物理界的第一个发现是土星环由数十亿的小卫星组成。他假设环绕着行星的环之间存在前后搅动的压缩波,最后通过计算得出的行为与宇航员们观察得到的数据完美吻合,一举证明了他的理论。
在20世纪早期,无线电波(其实就是波长很长的光波)被用来传送声波。换句话说,是声波搭上了速度更快的电磁波。为了让声波搭上顺风车,有振幅调变(AM,调幅)和频率调制(FM,调频)两种方法。调幅是横向的,调频是纵向的。调频,简单来说,是一种十分抽象的压缩波。在此,我们无法深入讨论其中的细节,但是让波搭载波的这个绝妙又复杂的主意逐渐成为物理学的课题。
20世纪中后期,人们发现了温度波。这个发现表明某个物质的温度数值就是向上和向下的振荡。换句话说,在上升或下降着的就是该物质每一点的度数(华氏或摄氏)。这就像是空间中布满了无形的温度计,上百万的水银条在升高或降低着(当然了,这些温度计并不用彼此同步)。
此外,还发现了自旋波。这是指自旋电子(想象一个房间内,布满了上百万的旋转着的小陀螺,有的朝上,有的朝下)的方向会在介质上引起波动,并周期性地上下反转。接下来,是引力波。在引力波中,引力值在空间中的某点周期性地摆动,好像一道看不见的波纹在空间无声地摆动,并通过其所在地的大小,告知成千上万个飘浮在空间的小卵石它们是以多强的力度,向哪个方向,正被一个飞速变动的完全不可见的力牵引着。
最后,在物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种波便是量子力学波,有时被称为物质波或是概率波。大体来说,就是空间中的每一个点都有这种波的一个值,而且数值随着时间而变化。当这个值取平方时,它可以告诉我们在某一时刻的某个点上,找到一个粒子的概率是多少。
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列出几十种抽象的波,但上述的这些例子应该已经足够了。如前所述,今天,波这个词在物理学中已经到达了一个极其抽象复杂的程度。然而,所有这些最新的、最抽象的波,依旧与那个我们能看见、能感知的,或在水中、或在麦田的最原始的波,通过类比与传承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