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谌旭彬|短史记(ID: tengxun_lishi)
文 | 谌旭彬
忽然想起一本旧书。
苏霍姆林斯基(1918~1970)的《帕夫雷什中学》。
帕夫雷什中学,是苏联乌克兰境内的一所普通十年制乡村学校,苏霍姆林斯基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教育生涯。
他将自己的教育经验,总结成了一本书,就是《帕夫雷什中学》。
之所以想起这本书,是因为想起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没有对人的同情心,就不可能有仁爱精神。爱全人类容易,爱一个人难。去帮助一个人,比宣称‘我爱人民’要困难得多。”①
图:《帕夫雷什中学》中译本封面,1983年,教育科学出版社。
当然,苏霍姆林斯基不是最早发出这种感慨的人。
17世纪的英国辉格党领袖沙夫茨伯里,曾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以爱具体的人,却很难去爱抽象的某种群体:
“我可以爱单个的人,却无法喜欢一个种类,那可是太神秘的一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深奥难题。简短而言,假如我无法拥有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形象,那我是无法产生任何一种形式的爱的。”②
“爱抽象的群体”,往往意味着“爱具体的人”被置于一种次要乃至可牺牲的境地。1920年,朱自清已从身边“入魔的朋友”身上,看到了“爱抽象的人类”所可能带来的悲剧端倪:
“有些入魔的朋友将‘人类底爱’当作只是一个概念。尽管嘴里叫得响,却一些爱底表现没有;甚至原来爱着的人也不爱了。这班人只是爱了抽象的人类,又算什么呢?”③
自莫斯科归来的罗曼.罗兰,则一语道破了“抽象的人类之爱”背后的虚伪与廉价:
“现代最大的罪恶,是抽象的人类之爱——在遥远某处的非人格之爱。爱不认识的人,爱绝不会碰面的人,其实是很简单的,不仅没有任何牺牲的必要,同时还可以完全满足自己良心的虚荣!这就是良心吗?不!不是这样,而是应该去爱邻人,爱与我们共同生活且为我们带来麻烦的人。”④
但上述所有表述,都不如苏霍姆林斯基的这句——“爱全人类容易,爱一个人难。去帮助一个人,比宣称‘我爱人民’要困难得多”——来得沉痛。
因为,在1960年代,在一个高倡“一定要学习去爱人类”(高尔基语)⑤、同时将人类划分为不同阶级和阵营的时代,一位苏联乡村中学校长公开说出这样的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是教育界的公开围剿。
这场围剿始于1967年5月,至苏霍姆林斯基去世时仍未停止。去世前夕,饱受攻击的苏霍姆林斯基,曾致信好友编亚历山大.博依慕,内中写道:
“请注意,如果我坚持不住而死去的话,那么,凶手就是他!这个挑拨离间者!”⑥
八个月后,1970年9月,苏霍姆林斯基在心力交瘁中去世。
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作为一个主张并践行“爱具体的人”的具体的人,苏霍姆林斯基是在所谓的爱国者、爱人民者的批判声中怅然离世的。
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他写下的那句话:
“爱全人类容易,爱一个人难。”
图:苏霍姆林斯基
这句话,或许是整个20世纪人类所获取的最重要的历史教训。所以,在苏霍姆林斯基去世之后,我们仍时常能够听到类似的沉痛感慨。比如,特蕾莎修女生前曾经说过:
“当我们与世界相遇时,我们遇到的都是一个人,那个人,或这个人,总之是具体的人,而不会是抽象的人类。只有爱具体的人,才能真爱人类。”⑦
爱人类如此,爱国家、爱理念、爱集体……亦如此。
2018年,感谢诸君一路相随。2019年,愿以此言与诸君共勉。
①苏霍姆林斯基/著、赵玮等/译,《帕夫雷什中学》,教育科学出版社,1983,第242页。
②沙夫茨伯里/著、李斯/译,《人、风俗、意见与时代之特征:沙夫茨伯里选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第271页。
③朱自清,《<越声>发刊辞》,1920年11月28日。
④《罗曼.罗兰如是说》,中国友谊出版社,1993,第18页。
⑤邓均吾,《一定要学习去爱人类——高尔基一句话的注解》,《工作》半月刊第3期,1938年4月16日。收录于:《邓均吾诗文选》,重庆出版社,2010,第311页。
⑥A.达维多娃/著、吴盘生/译,《谁是“害死”苏霍姆林斯基的凶手》,《外国中小学教育》2011年第5期。
⑦华姿,《德兰修女传》,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