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阅读哲学的提示
到目前为止,读者应该很清楚在阅读任何哲学作品时,最重要的就是要发现问题,或是找到书中想要回答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详细说明出来了,也可能隐藏在其中。不管是哪一种,你都要试着找出来。
作者会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完全受他的中心思想与原则的控制。在这一方面作者可能也会说明出来,但不一定每本书都如此。我们前面已经引述过巴兹尔·威利的话,要找出作者隐藏起来、并未言明的假设,是多么困难——也多么重要的—事情。这适用于每一种作品。运用在哲学书上尤其有力。
伟大的哲学作品不至于不诚实地隐藏起他们的假设,或是提出含混不清的定义或假定。一位哲学家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能比其他的作者解说得更淋漓尽致。此外,伟大的哲学家在他的作品背后,都有自己特定的中心思想与原则。你可以很容易就看出他是否清楚地写在你读的那本书里。但是他也可能不这么做,保留起来在下一本书里再说明白。也可能他永远都不会明讲,但是在每本书里都有点到。
这样的中心思想的原则,很难举例说明。我们所举出的例子可能会引起哲学家的抗议,我们在这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能为自己的选择作辩解。然而,我们可以指出柏拉图一个中心思想的原则是什么——他认为,有关哲学主题的对话,可能是人类所有活动中最重要的一个活动。在柏拉图的各种对话中,几乎看不到他明讲这种观点——只有《自辩篇》(Apology)中苏格拉底讲过没有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活下去的生活,以及柏拉图在《第七封信》(Seventh Letter)中提到过。重点是,柏拉图在许多其他地方都提到这样的观点,虽然使用的字数不多。譬如在《诡辩篇》(Protagoras)中,诡辩者罗普罗泰格拉斯不愿意继续跟苏格拉底谈话时,旁边的听众就表现出很不满意的样子。另一个例子是在《理想国》第一卷,克法洛斯刚好有事要办,便离去了。虽然并没有详尽的说明,但柏拉图想要说的似乎是:一个人不论是为了任何理由而拒绝参与追求真理,都是人性最深沉的背叛。但是,就像我们强调过的,一般人并不会把这一点当作柏拉图的一个“观念”,因为在他的作品中,几乎从没有明白地讨论过这一点。
我们可以在亚里士多德中找到其他的例子。在阅读亚里士多德的书时,一开始就要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在他所有作品中,所讨论的问题都是彼此相关的。他在《工具论》(Organon)中详细说明的逻辑基本原则,在《物理学》中却是他的假设。其次,由于部分原因归之于这些论文都是未完成的工作,因此他中心思想的原则也就没法到处都很清楚地说明出来。《伦理学》谈到很多事:幸福、习惯、美德、喜悦等等——可以写上一长串。但是只有最细心的读者才能看出他所领悟的原则是什么。这个领悟就是幸福是善的完整(whole of the good),而不是最高的(highest)善,因为如果是那样,那就只有一种善了。认知到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幸福并不是在追求自我完美或自我改进的善,虽然这些在一些部分的善中是最高的。幸福,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是一个完整生命的品质。他所说的“完整”不只是从一时的观点来看,也是从整体生命的所有角度来看的。因而我们现在或许可以说,一个幸福的人,是具现了生命的完整,而且一生都保持这种完整的人。这一点几乎影响到《伦理学》中所有其它想法与观点的中心思想,但是在书中却并没有怎么明白说明。
再举个例子。康德的成熟思想通常被认为是批判的哲学。他自己将“批判主义”与“教条主义”作了比较,把过去许多哲学家归类为后者。他所谓的“教条主义”,就是认为只要凭着思考,用不着考虑本身的局限性,人类的知性就可以掌握最重要的真理。照康德的看法,人类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严格地检查并评估心智的资源与力量。因此,人类心智的局限就是康德中心思想的原则,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哲学家这样说过。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这个概念被清楚地解说出来了。但是在康德主要的美学著作《批判力批判(Critique o f Judgment)中,却没有说明出来,而只是假设如此。然而,不管怎么说,在那本书里,这还是他的中心思想原则。
关于由哲学作品中找出中心思想的原则,我们能说的就是这些,因为我们不确定能否告诉你如何找到这样的中心思想。有时候那需要花上许多年的时间,阅读很多书,然后又重新阅读过,才能找到。对一个思虑周详的好读者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目标,毕竟,你要记得,如果你想要了解你的作者,这还是你必需要做的事。尽管要找出中心思想的原则很困难,但是我们仍然不主张你走捷径,去阅读一些关于哲学家生活或观察点的书。你自己找到的原则,会比其他人的观点还更有价值。
一旦你找到作者中心思想的原则后,你就会想要看作者怎能将这样的概念在整本书中贯彻到底。遗憾的是,哲学家们,就算是最好的哲学家,通常也做不到这一点。爱默生说过,一贯性“是小智小慧的骗人伎俩"(hobgoblin of little minds)。虽然我们也该记住这个非常轻松的说法,但也不该忘了,哲学家前后不一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如果哲学家前后说法不一,你就要判断他所说的两个想法中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在前面说的原则,还是最后没有从原则中导引出来的结论?或许你会决定两者都不可信。
阅读哲学作品有些特点,这些特点和哲学与科学的差异有关。我们这里所谈的哲学只是理论性作品,如形上学的论述或关于自然哲学的书。
哲学问题是要去解说事物的本质,而不像科学作品要的是描述事物的本质。哲学所询问的不只是现象之间的联系,更要追寻潜藏在其中的最终原因与条件。要回答这些问题,只有清楚的论述与分析,才能让我们感到满意。
因此,读者最要花力气的就是作者的词义与基本主旨。虽然哲学家跟科学家一样,有一些专门的技术用语,但他们表达思想的词句通常来自日常用语,只是用在很特殊的意义上。读者需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如果他不能克服自己,总是想将一个熟悉的字看作一般意义的想法,最后他会让整本书变成胡说八道又毫无意义。
哲学讨论的基本词义就像科学作品一样,当然是抽象的。其实,任何具有共通性的知识,除了抽象的词义外,无从表达。抽象并没什么特别难的。我们每天都在运用,也在各谈话中运用这些抽象词义。不过,似乎很多人都为“抽象”或“具体”的用词而感到困扰。
每当你一般性地谈到什么事情,你就使用抽象的字眼。你经由感官察觉到的永远是具体与个别的,而你脑中所想的永远是抽象又普遍的。要了解一个“抽象的字眼”,就要掌握这个字眼所表达的概念。所谓你对某件事“有了概念”,也就是你对自己具体经验到的某些事情的普遍性层面有了了解。你不能看到,碰触到,甚或想像到这里所谓的普遍性层面。如果你做得到,那么感官与思想就毫无差别了。人们总想想像出是什么概念在困扰他们,最后却会对所有抽象的东西感到绝望。
在阅读科学作品时,归纳性的论证是读者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在哲学作品中也是一样,你一定要很注意哲学家的原则。这很可能是一些他希望你跟他一起接受的假设,也可能是一些他所谓的自明之理。假设的本身没有问题。但就算你有自己相反的假设,也不妨看看他的假设会如何导引下去。假装相信一些其实你并不相信的事,是很好的心智训练。当你越清楚自己的偏见时,你就越不会误判别人的偏见了。
另外有一种原则可能会引起困扰。哲学作品几乎没有不陈述一些作者认为不证自明的主旨。这种主旨都直接来自经验,而不是由其他主旨证明而来。
要记住的是,我们前面已经提过不只一次,这些来自哲学本身的经验,与科学家的特殊经验不同,是人类共同的经验。哲学家并没有在实验室中工作,也不做田野研究调查。因此要了解并测验一位哲学家的主要原则,你用不着借重经由方法调查而获得的特殊经验,这种额外的助力。他诉求的是你自己的普通常识,以及对你自己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日常观察。
换句话说,你在阅读哲学书时要用的方法,就跟作者在写作时用的方法是一样的。哲学家在面对问题时,除了思考以外,什么也不能做。读者在面对一本哲学书时,除了阅读以外,什么也不能做——那也就是说,要运用你的思考。除了思考本身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帮助。
这种存在于读者与一本书之间的必要的孤独,是我们在长篇大论讨论分析阅读时,一开始就想像到的。因此你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叙述并说明阅读的规则、认为这些规则用在哲学书上的时候,会比其他书来得更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