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一定是谎言吗?
“安德鲁是一头驴”“弗莱德是一只狐狸”“莫莉是一只猴子”“希德是一只蜗牛”“苏是一条蛇”,如果某人说出这些话,他们是凭借什么把这些动物的特点赋予到人的身上?我们怎么知道苏真的不是一只蜿蜒前行的爬行动物?当我们听见某些动物的特点被加到某人身上时,我们如何避免去想象那个真实的动物?心理语言学家萨姆·格鲁克斯伯格(Sam Glucksberg)与博阿兹·基萨(Boaz Keysar)研究的就是我们如何理解上述的这类句子,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比喻性的句子。这样的例句还有“帕蒂是一头猪”或是“我的工作是一座监狱”。
格鲁克斯伯格和基萨认为,人们是通过实时建立“即时”范畴(我们前文介绍过的术语)来理解这类句子的。举例来说,“我的工作是一座监狱”,为了理解这样的句子,我们会建立一个更抽象的范畴,它有构成原始概念(监狱)本质的诸多特点,而且它们有相同的名字。在这个例子里,这个新建的范畴叫“监狱”,与那个关着囚犯的地方有着同一个名字。这个新范畴最基本的特点是“一个违背个人意愿的令人讨厌的地方”。一个标准的监狱,也就是服刑机构,是这个新范畴的典型成员,而说话人的工作自然是另一个成员。因此,听到这句话的人就能明白,这份工作有着这样的特点:一个违背说话人意愿的令人讨厌的地方。
上述这些大致勾勒了格鲁克斯伯格与基萨的理论,即通过建立即时的抽象范畴理解这类句子。他们的理论同时解释了为何我们不会对比喻作出荒诞的、令人困惑的、逐字逐句的理解,比如说,认为说话人工作的地方有着身穿制服的武装守卫、装着钢窗的小隔间、指定的活动时间,以及一个私密的小房间,以便同来访家属或是律师交谈。此外,他们的理论还解释了为何“我的外科医生是屠夫”与“我的屠夫是外科医生”大不相同,也就是我们针对这两个例子所建立的抽象即时范畴大不相同。对于第一句话,新范畴基于屠夫的本质,而第二句话则基于外科医生的本质。
“帕蒂是一头猪”,对于这句话,格鲁克斯伯格与基萨的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没人会把这位可怜的女士想象成有着卷曲的尾巴,一边在泥巴里打滚一边“哼哼”的动物。因为对于听者而言,尽管贴着“猪”的标签,但是帕蒂是一个更高级范畴的成员,不具有圈养动物的那些表面的特点。在此,我们当然同意分类是问题的核心,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帕蒂被赋予的范畴是崭新的、临时的,或是有着任何新意。这样把别人叫成“猪”的话我们都听了上百次了。对于这个范畴最重要的不是新旧程度,而是抽象层次。
如果我们的抽象范畴与一个具象范畴有着相同的名字(比如说,标记的情况),我们不会把具象范畴的所有特点,全部转移到那个更为抽象的范畴的身上。比如说,我们很容易意识到,把“蘑菇中的莫扎特”想象成一个谱写维也纳音乐的天才蘑菇是多么荒唐;或是把“帆板运动的麦加”想象成一个到处都是身穿泳装,在帆板上朝圣的圣地;或是把“洗碗机中的劳斯莱斯”想象成一件由专人停在高档停车场的超低噪英式厨具。因为我们知道,莫扎特、麦加以及劳斯莱斯这些范畴,早就通过标记达到了更高的抽象层次,它们有两类成员,一类属于狭义的范畴,另一类属于广义的范畴。所以,我们看到要求范畴是临时建立的这个条件,并非问题的关键。更重要的是,它需要具备(至少)两个抽象层次。
理解“帕蒂是一头猪”或“帕蒂是一座灯塔”这样的句子,与理解“帕蒂是一张传单”“帕蒂是一只虾”或“帕蒂是一座王宫”这些句子完全不同。在最后一个例子中,为了使其合理,听者需要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实时地对王宫这个范畴进行富有创造性的扩展。根据语境,王宫这个范畴的基本特点可能是藏有珍宝的地方,或是某种熠熠生辉却又遥不可及的东西等。如果帕蒂被视作这最后一种抽象范畴的成员,那么她会被想象成一位超然于世、风华绝代的佳人。但是,对于“帕蒂是一座王宫”这句话存在着诸多不同的理解,谁也不能保证完全正确地理解了说话人的意思,或是要求所有听众都有同样的理解。相较之下,把某人叫作猪并不是什么巧妙的新发现,仅仅是重新使用了一个在我们的语言中存在了几个世纪之久的词罢了。换句话说,无标记的“猪”,即这个词更为抽象的意义早就存在了,因此使用起来毫无新意,也并非临时起意。
只有当原始范畴(比如说,王宫)没有抽象范畴时,才会建立起一个即时范畴。理解“帕蒂是一头猪”这种常见的比喻时,人们不需要临时建立句中涉及的抽象范畴。这样的话是通过十分标准、非常普通的分类行为来理解的,也就是把帕蒂归为抽象范畴猪2,而非具象范畴猪1。
奇怪的是,在“帕蒂是一头猪”这句话中,猪1这个具象范畴的存在,在某些人看来,不仅没能道出实情,还颇具超现实主义的意味。这就是为什么这类句子通常带着“比喻”的标签,好像在说我们没有与“猪”相对应的一个抽象范畴,每当我们听到这样的话时总是有着新意。但实际上,“猪”这个词更为抽象的意义“邋遢”,是一个存在已久的,我们十分熟悉的范畴,它与那种有着卷曲尾巴的动物有着相同的名字。因此,猪这个范畴提供了一个研究标记的范例。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帕蒂是一头猪”这句话,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帕蒂是一位票友”这类句子相比“不够真实”。但如果意识到“猪”这个词,不光有一个具象的、有标记的,叫作“猪”的范畴,还有一个抽象的、无标记的,有着同样名字的范畴。那么,这一情境下更准确的说法是,帕蒂不是猪1的成员,而是猪2的成员。
更高层次、无标记的范畴的成员与更低层次、有标记的范畴的成员相比同样真实。它们无非是在另一个语境下的其他范畴的成员罢了。因此,当餐后服务员问道“哪位想来杯咖啡?”时,一杯茶可以理所当然地被视作一杯咖啡。以及,走在上学路上的小梅根留意过往车辆时,卡车当然是车这一范畴的成员。男孩是男人,小猫是猫,人当然是动物,诸如此类。因此,帕蒂是一头真正的猪,与那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四足动物一样,只不过,她是另一个抽象层次上的猪,一个更高层次、无标记的角度。
对于猪这个概念,在有标记的范畴(卷着尾巴哼哼着的动物)与无标记的范畴(邋遢的家伙)之外,还可能存在其他的子类。事实上,如果我们翻翻词典的话,就能在这个词下面看见一个专指人类的子条目。当一个抽象的、无标记的范畴与其子类有着同样的名字时,这样的情况同样适用。此外,当一个词在某种语言中频繁出现时,它“比喻性”的意义用不了多久就能够自力更生,另立门户,成为独立的新意义。理解这类词就像是理解“动物”一词一样。在某些语境下,“动物”是一个包含人类的无标记的范畴;在另外一些语境下,它则是一个不包含人类的有标记的范畴。不论是哪种用法,都不能够也不应该被称为“比喻性的”。同样地,当我们说“帕蒂是一头猪”时,在抽象范畴猪2(邋遢的生物)与具象范畴猪1之外,当然很有可能(通常来说,词典也会支持这些)存在着其他子类,比如说“邋遢的人”。事实上,和我们对“桌面”的理解类似,更合理的做法是把最抽象的范畴称为猪3,把猪2留给邋遢的人,而猪1则是那些圈养着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