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们认为是大脑过程的东西可以发生在大脑之外的地方。
一如既往,一部惊悚片抢在科学家之前表达了那个想法,措辞更加恰当、更加触动人心。
在1983年经典电影《录像带谋杀案》中,欧布利韦恩博士这个令人无法忘怀的角色告诉我们:“电视屏幕是思维的眼睛。因此,电视屏幕是大脑物质结构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媒介理论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全是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这些学者的徒子徒孙。真正令人感兴趣的是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发现,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思维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他的肚子上张开了一张大嘴,边缘是恐怖的、颤动的嘴唇褶皱,以武器为食。他的手上长出金属螺丝钉,钻进他的手腕,把枪固定在肿胀变形、渗着血水的手里。他被告知去杀戮,于是他就去杀戮。他的思维并没有被入侵,而是存在于自身之外,而今,思维中包含了数之不尽的录像带。
不知怎么的,这隐约就是我们。这个丑陋可怕的身体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
对哲学家、生物学家和认知科学家而言,这个噩梦般的场景是一个令人兴奋的研究新领域,它被称为具身认知或者延展认知。大体上来说这是指,被我们认为是大脑过程的东西可以发生在大脑之外的地方。
某些情况下,这并非一种特别激进的观点。
例如,章鱼拥有非常奇特的思维,有时发生在大脑里,有时超出大脑的范围,扩展到满是吸盘的触手。神经元遍布章鱼全身,触手中的神经元比大脑中的神经元还要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许每只触手就是一个独立思考的生物,它们在危急时刻归化成一个超意识。
具身认知告诉我们,人类比我们自己认为的更像章鱼。我们的思维不像是笛卡尔所设想的那种虚无缥缈、只存在于概念里的“我”。我们始终在用我们的身体去思考,始终与我们的身体密不可分。
身体决定了大脑的运作方式,这超过了大脑对身体的控制程度。我们走路的时候——无论是愉快的午后漫步,还是气冲冲地快步离去,抑或是半夜溜进陌生人的家,我们的意图似乎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入我们的思维——大脑也许控制着每只脚的落点,但这种决定总是受限于腿的形状。我们不能像拥有三个腿关节的动物那样悄然尾随,也不能像千足虫那样匍匐爬行,或者像长颈鹿那样高视阔步。
大脑处理行走任务的方式已经被身体的物质结构所决定。因此,难道不应该把身体视为我们决策器官的一部分吗?正如把灵魂概念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生物学还原论者所说,思维不等于大脑。它不是在大脑逻辑处理单元上运行的软件。从各个方面来看,它更大、更丰富、更全面。它有关节,有肌肉。纯净的理性思维也会流汗,也会大便。这个身体,这一堆终将腐朽的血肉,是真正的你。
这就是具身认知。而延展认知则更加怪异。
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伦敦地铁的站台上或是泰晤士河边时,我会有一种跳下去的奇怪冲动。并非因为我活得痛苦不堪,也并非因为那个时刻我特别想死。那种感觉就像一种渴望,一种强迫症,一种对死亡的深深眷恋。我会想象自己跳下去的情景,那是如此地愚蠢和致命,不为别的,只为沉溺于毫无意义的毁灭。我会品味被日常生活包围的感觉——站台上的通勤者,观赏泰晤士河的游客——同时觉得自己就站在虚无的边缘。你可能也有过同样的冲动。但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如今,有时我仍会感觉到那股冰冷的、令人眩晕的呼吸吹拂着我的脖颈,但我想投进虚无空间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手机。现在,难道手机不是大脑物质结构的一部分吗?
1998年,《录像带谋杀案》上映15年后,同为哲学家和认知科学家的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和大卫·查尔默斯(David J. Chalmers)终于在其里程碑式的论文《延展思维》中,弄懂了这部影片。他们认为,思维没有理由困守于身体,它被皮肤包裹,随着嘴巴开合。
近期的研究为他们的观点提供了佐证:研究显示,蜘蛛可以利用蛛网来处理和存储信息,本质上来说,就是把思维过程“外包”给物质结构。克拉克和查尔默斯问道,为什么要把思维重组视为“行为的一部分”,而不是“思想的一部分”?
我们在纸上记东西(比如列出购物清单)的时候,难道不是在头脑之外的地方记忆吗?最重要的是,语言本身难道不是存在于个人思维之外的东西吗?我们无法发明自己的私人语言。正如维特根斯坦在其《哲学研究》中所写,我们可以发明自己用来描述事物的文字,但前提是文字的替代品已经存在。我们不可能使无法交流的语言具有意义。语言如雾里看花,是一种象征性的、主体间的以太,但同时又构成了我们思想的物质性和我们认知的结构性。语言难道不是替我们思考吗?
这并非完全是一个新想法。
柏拉图在其《斐德罗篇》中,对书写表现出迟疑甚至害怕的态度,因为它是一种人工记忆,一种记忆力减退。(2000年后的弗洛伊德颠倒了这个比喻:无意识思维就像儿童玩具“魔力书写板”。)柏拉图认为,书写是一种药物,用来“治疗”遗忘,但如果服用过量,就会变成毒药:一个人本身将不再记得事情,记住事情的是文字,这是一种邪恶的自治。如今,智能手机也遭到了同样的批评。这一点,古今并未有多大改变。
但最重要的是,一种类似于延展认知的理论出现在了黑格尔及其弟子(尤其是马克思)的著作中。在传统的辩证中,封闭的、自包含的笛卡尔意识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有置身于世界和历史中,才会有意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通俗的语言描述了非异化劳动的过程。“劳动的目标是人类生活的对象化:对人类来说……在他们创造的世界里自我思考。”
不具备所有权或稀缺性的劳动是一种游戏:你把外部世界变成其他东西,更适合你的需求和存在的东西。在被解放的未来,物质世界是我们自身意识的外化,这是真正的人类家园,因为它就是我们自己。但它现在还不是;我们首先必须推翻资本主义。20世纪时,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谈到了这个话题:“主体和客体的分离”是存在的——我不是我周围的世界,实际上大多数时候,周围的世界令我感到害怕,对我异常冷漠——但这是“强制性历史过程的结果”。以前并不总是这样,以后也不必一直如此。按照延展认知理论,这种分离已经结束,主体和客体现在统一了。
但还不完全。延展认知有望推翻这样一个观点:思维只存在于大脑的褶皱中。事实并不总是如此。认知被延展、被外包,从颅内黏质渗透进物质世界。但和章鱼的触手一样,它也可以缩回来。还有更奇特、更危险的可能性。
以购物清单为例。在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看来,这是大脑过程(信息储存和检索)被卸载到一张纸上。但这是谁做的?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有限公司》一书中对同样的客体作出了大为不同的解释。他写道:“当‘我’列出购物清单的时候,我知道,如果它暗示我不在场,如果它已经和我分离,以便在我‘在场’行为的范围之外发挥作用,如果它可以在另一个我不在场的时刻使用,那么它将只是一份清单。”
就算你当前没有在看,清单仍然将发挥其认知作用。就算你死了,它仍然将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能接受购物清单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思维,那么人类大脑中的思维机器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客体的思维能力无关乎大脑的哪个部位。战争纪念碑替我们记住了死者的名单。同样,一张小纸片记住了牛奶,哪怕很久之后杂草丛生,全世界已经满不在乎,它仍然记得。
在小说《莫洛伊》中,作者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用了一大段文字来描写主人公莫洛伊在海边的一个栖身之所,试图构想出一套系统,以便在他的各个衣袋和嘴巴之间转移吸吮石,让他不会吮吸同一块石头两次。他想出了绝妙的方法,那是确定世界秩序的新方法:
石头每四个一组,在衣服上有序的托勒密宇宙中转移;石头以后现代主义的无序性逐一转移。
究竟是莫洛伊在思考,还是那个包含了口袋和石头的动态体系在思考?
这段文字引起了哲学家们的关注,他们往往将之视为对逻辑体系的戏仿,或是一种理性之外的形式。
在《反俄狄浦斯》一书中,哲学家德勒兹和心理学家瓜塔里看到了一种新的推理模型:精神分裂的、无实体的和发散性的。莫洛伊的石头轮换体系是一部“完整的机器”,“嘴巴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充当吮吸石头的机器”。
我们习惯于把活性机器看作数字机器。一说起死物会思考的可能性,我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电脑。
我们或许太短视了。
我们认为所有属于大脑和电脑的过程,也许满世界都是。如同腿决定了行走方式一样,当风吹动海滩上的沙粒时,沙粒形成的图案蕴藏了未知信息;互联网与语言世界的疯狂连接在草地上嗡嗡作响。思考机器会思考,它有它的过程和功能。惰性客体的世界可能也会思考,只不过是以缓慢而奇特的方式,我们只能借用片刻,然后它们会再次沉寂。
翻译:于波
来源:The 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