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食物,我并没有美食家的记忆力。只有打小就爱吃的食物,我才能记得个中滋味。有一回我和莎兹住在欧仁妮牧场酒店,就是著名的米歇尔·盖拉德〔1〕在厄热尼莱班经营的那家酒店。那当然是我们吃过的最棒的一顿饭。我记得我们用餐时的情境、餐厅的室内环境、邻桌的食客……但是我已经不记得我吃了什么东西了。那些并不是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食物。
但是只要我愿意,现在闭上眼就能重新体验在“牛排与奶昔”〔2〕吃的一整顿饭,每一口的味道都能按照当时的顺序回忆起来,因为我每次都点相同的菜、按照相同的次序吃。记忆始终在脑中徘徊。
——罗杰·伊伯特〔3〕,《生活本身》
(Roger Ebert, Life Itself, Grand Central Publishing, 2011)
每当我尝到法式玛德琳蛋糕,记忆立刻就会穿越到本科时的一节比较文学课,当时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大学一年级。那个温暖的春日,我们聚集在草莓溪〔4〕旁的草地上,老师带了玛德琳蛋糕给我们吃,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普鲁斯特的《斯万之家》〔5〕,小说中这种甜点是唤醒人物回忆的起点。除了玛德琳蛋糕外,我已经不再记得《斯万之家》的其他内容。我也不记得比较文学课老师的名字,但是我确实记得班上有一个年轻姑娘,她是我朋友的朋友,这姑娘的男朋友是一个水球守门员,他的拇指是我见过的最粗壮的。哎,我的玛德琳蛋糕回忆之旅就在此刻被打断了,因为我妻子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你吃了多少了?”
我们都有关于食物的回忆,有些是开心的回忆,有些则令人不快。食物的味道、气息以及口感尤其容易引起回忆,不仅是关于食物本身的,还有当时的地点和周围环境。除了味道和环境外,食物还能唤醒更深层的回忆,关于情绪与感受,关于生理和心理状态。往昔种种会在脑海中悄然降临,让你的思绪飘逸天外,替之以一段段意料之外却又强大得无法抗拒的回忆。
不是每一段记忆都生而平等,不管这些记忆是否与食物有关。本章开头引用了影评家罗杰·伊伯特的一段文字,其中比较了两种关于饮食的记忆,一次是重要而尊贵的用餐体验,而另一些则是熟悉而平常的饭食。由于接受了癌症外科手术,伊伯特再也不能吃饭、说话了,所以他也无法再用进食或者对进食的期待来唤醒对食物的回忆。但是当他从手术中恢复过来,并且适应术后生活之后,他发现对自己而言,某些关于食物的回忆尤其令他心痛,而其他人却没有这种感受。他能回忆起一生中那些重要的宴会和饭局,却不记得那些美食的滋味。但是那些陪伴着他成长起来的食物,如快餐汉堡、糖果、苏打水,他却能够异常清晰地想象出食用的过程。大概是对这些食物的反复接触使得他的回忆如此生动。但这些回忆如此有力,也许是因为它们在伊伯特年轻时就已经形成了,当时他对食物的认知系统正在发展之中。
仍有进食能力的人并没有必要进行这种头脑体操,但是我认为这样的回忆练习每个人都值得一试。你会发现回忆的力量惊人的敏锐,进食的多重感官体验有助于回忆起大大小小的细节。(回顾前一章的讨论可以发现,伊伯特最为怀念的有关进食的细节,并不是食物本身,而是伴随着饮食而来的社会交往活动。)
认知科学家将记忆划分为许多不同的种类:短期记忆、长期记忆、陈述性记忆、程序性记忆、情景记忆、显性记忆、隐性记忆、逆行性记忆、顺行性记忆、工作记忆、前瞻记忆等。在更高的层面,我们还有集体记忆、文化记忆和传统记忆。记忆可以被压抑,也可以被重新找回。记忆还参与到其他认知活动中,如学习、智能以及条件作用。记忆对于创造并维持自传性叙事是必不可少的,而自传性叙事定义了自我。[1]
这些记忆分类方法中,有一些是有生理基础的,有一些则是为了方便行为科学家展开研究。我们经常体验到与食物相关的记忆格外清晰强烈,不由要提出几个问题:当我们对环境和个体经验产生记忆时,食物这一类别享有优先级别吗?比起其他类型的事物,我们的脑中形成与食物有关的记忆是不是更容易?对所有的动物来说,寻找食物都是生存的关键,自然选择过程在塑造记忆能力时必然也涉及这一点。另外,我们认为记忆系统对一个动物所有可能想做的事情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获取食物是许多选择性力量中的一个。对人类而言,文化和意识提供了一种集体力量,将生存斗争中的特定方面从其他事务中区分开来,加以提升,于是食物(以及性和地位)就成了社交生活的衡量标准。食物记忆之所以重要,并不仅仅因为它们关系到生存,还因为它们与人物、地点等记忆有着广泛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