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讨论的这些方法都是针对以下这个事实的改进措施:现在的大部分课堂时间都被浪费掉了,因为教给学生的许多知识很快就会被他们忘记。也许,我们还可以换一个角度,即利用被浪费掉的时间去学习别的东西。我们的大脑渴望了解它自身、它外面的社交圈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有了心智化系统和自我意识系统,大脑就有了机会理解这些。当学生进入青春期后,由于他们的神经连接以及荷尔蒙水平都发生了变化,这个任务就变得更加紧迫了。因此,为什么不用一部分课堂时间教授那些大脑“最渴望”了解的知识、“最急于”掌握的技能呢?在绝大多数职业中,社交技能至少与目前学校所教的事实性知识与分析能力同样重要。能够很好地与团队成员、上下级合作,在许多工作中都是至关重要的技能。社会智能对大多数人的职业成就或个人发展前途的重要性也许比数学能力还要大。你真的认为周围的人都已经拥有了他们所需要的社会智能了吗?
尽管通常来说,一个人从出生到成年,他的心智化系统会逐步成熟起来,但是这一系统的潜能显然没有发挥出来。日常生活中,我们在做许多事情时都可以期待有人来指导或帮忙,但是,要弄清楚社交圈却只能靠自己。如果你想学会弹钢琴或者踢足球,可以参加相应的课程,或者请个教练(或指导老师)帮忙指导,但对社交圈的了解只能靠自己。对于我们的社会思考是否有错,很少能得到直接的反馈。部分原因在于,人们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社会认知偏差和自我估计错误,包括但不限于:天真的现实主义、基本归因错误、虚假共识效应、情感预测误差,小团体偏爱(“党同伐异”偏差)、过度自信,等等。当你出了错后,如果没有人帮你指出这些错误,你又怎么可能尽快纠正它们呢?难道可以从其他什么地方知道,正确的推理应该是怎样的以及为什么是那样的吗?但若能给我们的学生以适当的指导,就会使得他们犯这些错误的可能性显著降低——尽管无法完全消除这些错误。
而且,具体需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当出现了某种“事故”时,大家一起讨论、分析这些错误;对于那些没有犯错误的孩子来说,这种“分享”过程有助于他们理解别人虽然犯了错误,但通常都没有恶意,也不是完全出于私心。一般来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某个早上一醒过来就下定决心:“今天,我要更加努力做个混蛋。”确实,在社交生活中,每个人都会经常犯一些错误,如果能对这些错误的认识更加全面、更加成熟,那么我们就能够及时止步,不让错误蔓延,同时最大限度地减少因它们被误解而导致的负面影响。
我们应该教育我们的学生理解自己的社会动机,并让他们知道,伤害别人的感情其实就像对他们进行身体攻击一样,对其造成的伤害要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我们应该告诉我们的学生,一个人天生兼具自利动机和亲社会动机,根本不需要刻意隐瞒任何一种动机。还应该教导我们的学生,渴望建立社会连接的欲望并不是我们的弱点。而且,对理解社交圈的强烈兴趣是数百万年的进化赋予我们的优势。不断发展的社会脑需要有关社交圈的准确信息;但是许多青少年却只能从情景喜剧、从那些与自己同样茫然的同龄人的评价中获得一些暧昧的信息。社交圈是如何运行的?这是一个科学问题,社会心理学、社会神经科学和社会学都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只要善于学习,任何人都有机会成长为一个拥有更高社交技能的成年人。而且毫无疑问,在这种特殊的课堂上,老师们并不难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因为这些知识恰恰是青少年的社会脑渴望掌握的。
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揭示了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认同的基因决定论,发展至最极端形式会导致的可怕后果。在影片中,所有人都是试管婴儿,而为人父母者则尽可能地用自己最好的基因去打造最近乎完美的孩子。这部电影的中心主题是,那些天生只拥有“劣质”基因的人能否通过自身的努力克服其局限性?在一定意义上,它的前提是可信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持有一种矛盾的信念:一方面,我们倾向于认为我们出生时的基因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能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我们又相信,通过艰苦的努力,我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
长期以来,在神经科学领域,许多人一直相信“决定论”:人的大脑是相对固定的,一个人出生后不久,一生中能够拥有的全部神经元就完全长成了。如果把大脑比喻为一台计算机,那么这种观点就相当于,我们可以改变计算机硬盘中存储的内容(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学习新的信息),但是不能改变硬盘驱动器的工作方式(也就是说,作为我们思维和学习基础的各种神经过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教育才会如此专注于获取新信息,而不是试图塑造自己的心智(尽管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相反的主张)。
不过到了今天,时代已经变了。现在,神经学家们(可能暂时还不包括其他领域的专家和普通民众)普遍认为,大脑的神经元构成要比以往人们所认为的灵活得多。神经学家莉斯·古尔德(Liz Gould)发现,人在成年之后仍然会长出新的神经元,而且这个过程是可以利用有意识的锻炼予以刺激的。一个例子是,那些学习玩杂耍的人,在开始锻炼的短短几个月之后,他们大脑中负责运动知觉的脑区的皮层厚度会明显增加,而且这种效应可以一直维持到他们不再玩杂耍很久之后。类似的,英国伦敦的出租车司机由于必须记住极其复杂的街道,所以他们开出租车的时间越久,大脑中海马的体积就越大。
大脑的可塑性比人们曾经想象的大得多,这个事实已经促使科学家们关注这个问题:怎样才能通过锻炼改变大脑的工作方式?其中最令人兴奋的是他们得出的通过训练能够改善工作记忆这一结论。长期以来,工作记忆容量和流体智力一直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但是最近的一系列研究却表明,工作记忆训练能够同时提高工作记忆容量和流体智力,而且这种改善还伴随着神经结构的变化。
工作记忆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训练我们的大脑,让它在心智化、共情和自我控制等方面都做得更好?毫无疑问,所有这些都是稀缺资源,它们愈丰裕,我们的社会就会愈加美好。如前所述,在课堂上讲授关于社会脑的知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过,开设“社会脑训练课”会是一个更好的主意。例如,七年级和八年级的学生可以每天花20分钟进行各种大脑训练,以强化他们的社会脑。扪心自问,假如在以后的人生中你能够更好地了解他人的内心,能够更好地克服自己的冲动,那么你在接受早期教育时难道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花一些时间吗?
根据社会神经学家珍·西尔弗斯(Jen Silvers)和凯文·奥克斯纳的最新研究成果,当一个人进入八年级后,他的“情绪性”就已经达到了顶峰,但是他的情绪调节能力却远远没有成熟——事实上,那一直要等到青春期彻底结束之后。这种过度的情绪除了使当事人经常觉得难以应对之外,还有可能导致他们在生活中做出错误的决定,走上早孕、辍学的歧途,甚至走上犯罪、吸毒的不归路。如果社会脑锻炼可以改变这种趋势,使得青少年学生拥有更加强大的心理能力,能够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到课堂、作业、学习和考试上去,那将令他们受益匪浅。
我们又应该怎样训练自我控制能力呢?在第9章中我们已经看到,各种类型的自我控制似乎全都依赖于大脑右半球腹外侧前额叶皮层。从延迟满足和情绪调节到观点采择和克服冲动,成功的自我控制几乎总是与这一脑区的激活程度有关。那么,我们是否需要分别训练每种类型的自我控制呢?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只要就某种类型的自我控制加强训练,其他类型的自我控制也就可以享受“红利”了。
社交天性实验室
在我的实验室进行的一项研究中,艾略特·伯克曼和我检验了人们在运动自我控制方面接受的训练对他们调节自己情绪的能力的影响。在实验中,我们把被试分成两组,一组接受自我控制训练(自我控制组),另一组则不需要接受自我控制训练(非自我控制组)。非自我控制组的成员要在2~3个星期内来我们的实验室8次,完成一个非常简单的视觉运动任务:计算机屏幕上会陆续显示一系列左、右箭头,他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快地按下键盘上相应的箭头键。唯一要求非自我控制组的成员进行自我控制的是这样一种冲动:由于这项任务实在过于枯燥乏味,他们非常不愿意到实验室来继续做这个任务。而自我控制组的成员所要完成的任务则是这个任务的一个变体(即第3章中描述过的停止—信号任务)。在停止—信号任务中,每隔一段时间,当屏幕上出现一个箭头时,计算机会发出一个停止信号音,这表示被试不应该按下这个箭头键。
无论被分入哪个组,所有参加实验的被试都要先参加一个初始测试。在此期间,我们通过一个再评价任务测试了他们的情绪调节能力。这个再评价任务是这样的:让每个被试依次观看一些令他们十分厌恶的图片,在其中一些轮次中,要求被试充分体验自己对看到的图片的情绪反应;而在另一些轮次中,则要求被试对图片进行重新评估,即以一种会让他们觉得这些图片其实并不那么令人厌恶的方式去看待它们。通过对这些图片在这两种情况下令被试“痛恨”的程度,我们就能够计算出一种指标,它可以衡量被试在何种程度上通过重新评价对自己的情绪反应进行了调节。三个星期后,当被试完成了所有视觉—运动任务后,我们又一次对他们的情绪调节能力进行了测试。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所有被试在此期间都没有参加过任何一种情绪调节训练。
在这项研究中,我们试图检验的假说是,视觉—运动自我控制训练会影响被试的情绪调节能力,尽管这两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实验结果表明,自我控制组的成员所接受的视觉—运动自我控制训练确实与他们的情绪调节能力有关。在我们的研究结束后,接受过自我控制训练(通过参与视觉—运动任务)的被试的情绪调节能力得到了显著改善(与研究刚开始时相比),虽然研究并不包括情绪调节训练。为了证明运动自我控制能力的提高确实是产生这种效果的原因,我们分析了运动自我控制的改善程度与情绪调节的改善程度之间的关系,结果表明,被试在完成8个训练任务时的自我控制越成功,他们的情绪调节能力的提高也越显著。
这些研究结果对于学校教育的意义在于,我们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训练方式来练习自我控制,而且许多训练都有“溢出”效应,能够改善多种自我控制能力,因而会给学生带来极大的益处。例如,正念禅修(mindfulness meditation)就是强化自我控制这块“肌肉”的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研究已经证明,正念禅修能够显著提高腹外侧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方法可以训练自我控制“肌肉”,而且这种训练的效果将使我们终身受益。
这里给出的每个建议要想付诸实施,都需要我们做出相当艰难的抉择。投入教育的时间、金钱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将资源分配到这个项目,就很可能意味着没有资源可以被分配到另一个项目。但是,这一切无疑都是值得的。初中生如果对社会脑充满兴趣(而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将来就更有可能考上大学,并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过去,人们曾经很自然地认为,教育的主要作用是将最重要的知识呈现给学生,希望他们能够全都吸收,并牢牢记住。但是,教育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最聪明、天生自我控制能力最强的孩子或许能够强迫自己以这种方法去学习,但是大多数学生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根据我们所了解到的有关社会脑的知识,合理地设置课程、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将有助于学生最大限度地发挥潜力。在过去,原本只能得C的学生都已经成为能够得B的学生,不过那是通过“分数膨胀”(grade inflation)的途径实现的,所以并不十分光彩。现在,如果我们能把所有只能得B的学生都变成能够得A的学生,而且真的是因为他们学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