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我经历过的一些骇人的事情,其中有些的确发生过。
——马克·吐温
我们的记忆不仅不完整,还经常不准确,有时我们所“记得”的事情并没有真正发生。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洛夫特斯(Elizabeth Loftus)——假记忆研究领域的佼佼者——生动地描述了她妈妈去世时的情景。那年她14岁,正在她的姨妈家做客。她记忆中那改变命运的一天晴朗明媚,她还能记起松树的样子、气味和冰茶的滋味。她看见妈妈穿着睡袍,面朝下飘在游泳池里,吓得大哭大叫。后来她看见警车上闪动的灯,也看见妈妈的尸体被担架抬出来。但是,这段记忆是假的,发现尸体的不是她而是姨妈,而她当时正在睡觉。
我有一段很清晰的记忆,那是1981年,新西兰和南非在新西兰的奥克兰有一场著名的橄榄球比赛。当时,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抗议正如火如荼。一架小型飞机载着两个示威者向运动员投掷面粉炸弹,其中一个炸弹打在新西兰全黑队的球手穆雷·麦克斯提德(Murray Mexted)身上——我私下认为这次事件对于穆雷影响深远,他成为橄榄球解说员之后经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能就是这次受伤造成的。然而很遗憾,后来我发现被面粉炸弹砸中的人并不是穆雷,而是盖瑞·奈特(Gary Knight),而他后来说话用词很准确,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伪记忆很容易形成。当有人让我们形容一些情景,比如在商场里走丢、坐热气球游览、几乎溺水被救生员救起等,我们会给出很具体的答案,虽然这些事情也许从未在我们身上发生过。洛夫特斯写过另一个例子,人们观看了一个假广告,内容是到迪士尼乐园游玩,里面提到了兔八哥。观看之后,三分之一的人声称他们曾经去过迪士尼乐园并且在那和兔八哥握手。他们可以看到脑海里的记忆画面。然而,兔八哥是华纳兄弟的作品,不太可能出现在迪士尼乐园里。这个记忆明显是伪记忆。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曾经回忆起他4岁时候的一件事,他的保姆用婴儿车推着他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这时一个男人跳出来想要绑架他。婴儿车的安全皮带紧紧地箍在他身上,保姆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歹徒,在扭打中,保姆的脸被划伤,皮亚杰说自己仍然能在脑海中看见保姆被划伤的脸。不过在皮亚杰15岁时,那个保姆写信给他说自己编造了整个绑架故事。
19世纪末期,人们将伪记忆称作“错误记忆”,据说“错误记忆”可以通过催眠来生成。催眠治疗师希波莱特·伯恩海姆(Hippolyte Bernheim)曾经记录过一个可怕的案例,他曾在催眠一个病人时暗示那个病人曾透过一个锁眼看到一个老人强奸一个小女孩,女孩在挣扎流血,她的嘴被堵上。催眠结束时,伯恩海姆对那个病人说道:“这不是我给你讲的一个故事,不是一场梦,也不是我在催眠中给你展示的画面,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3天后,伯恩海姆让一个知名的律师朋友去询问那个病人,病人可以完整详尽地描述出该事件,尽管律师质疑事件的真实性,她仍然坚持说此事绝对是真实发生的。毋庸置疑,像这样的实验在今天的社会是不可能进行的。
“记忆可以被轻松植入”这种想法引发了20世纪80、90年代的社会思潮变革,当时,许多心理治疗师认为一个人成年后的心理问题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所遭受的性侵害,但由于这些侵害所带来的巨大伤害,与其相关的记忆往往被压抑了,所以心理治疗的目的应该是恢复这些记忆,这样患者就可以在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下,面对自身心理问题的真正原因并最终解决这些心理问题。这一观点在一本著作中被充分阐释和支持,这本著作就是由艾伦·巴斯(Ellen Bass)和劳拉·戴维斯(Laura Davis)撰写的《治疗的勇气》(The Courage to Heal),这本书第一次出版于1988年,后来多次再版。虽然巴斯和戴维斯没有接受过心理学或精神病学的正规教育,但她们却“勇敢”地告诉读者们:
如果你不记得自己遭到的侵害,你并不孤单。许多女性失去了记忆,有些甚至从不记得。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们没有被侵害。
在书中,巴斯和戴维斯还写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曾被侵害,生活中又存在着一些迹象,那么你就是被侵害过。”这样的说法显然犯了“肯定后件”的逻辑谬误(即从后件的真衍推出前件的真。这是一种无效推理)。当然,童年所受的侵害可以导致日后的心理问题,但是这不代表心理问题一定是由童年所受的侵害引起的。谋杀会导致死亡,但是并不代表死亡都是由谋杀造成的。不幸的是,大众对于巴斯和戴维斯观点的广泛接受,导致了治疗方案都是以恢复患者受侵害的记忆为目的而设计,十分激进,可是这种所谓的“侵害”实际上并不存在。
问题是,治疗师可能会在患者不知不觉间又给他们植入了新的伪记忆。当然,有些患者的确是因为曾遭受性侵害或者其他侵害而导致心理异常,但是认为所有的或者大部分的心理问题都是由侵害引起的这种观点肯定是错误的,同时,一些无辜的人却因为没有做过的事情(施加侵害)而受到了指控。这个时期的种种遗憾引发了关于记忆力的性质和脆弱性的研究大量涌现,同时也时刻提醒着每个治疗师注意不要在治疗中植入伪记忆,也不要先入为主地判定患者曾遭受侵害,要考虑其他更可能的原因。
不管怎样,记忆是个靠不住的证人,无论是在法庭还是在诊所,单纯依靠记忆来做决定很可能会犯错,有时无辜的人会被判定为有罪,有时有罪的人却被判定为无辜。这时,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判定一个错误决定的代价有多大。到底哪一种的代价大呢?是没能发现一个真正的犯人或者虐童者,还是诬陷一个无辜的人虐待,尽管他从未做过?遵从罗马法律精神,现代宪法认为嫌疑人直到被认定为有罪之前都是清白的。以法律的眼光来看,宁可让一些罪犯漏网,也不能让无辜的人坐牢。但是,很多时候,具有欺骗性的记忆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记忆为什么这么靠不住呢?很显然记忆并不是过去的忠实记录,相反,它只是给我们提供信息——有些信息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而且信息总是不完整的——我们用这些信息来构建故事。美国诗人玛丽·豪(Marie Howe)曾说过:“记忆是诗人,不是历史学家。”我们可能和记忆中的自己一致,至少部分相同,但我们的记忆如同外衣,可以被选择或修改来形成想要的自己,而不是真正的自己。1996年,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曾述说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访问波斯尼亚,在下飞机时遭遇狙击手射击,很英勇地跑向遮蔽物。而事实上,她的飞机安全着陆,迎接仪式非常平和,迎宾队伍里有一个微笑的小朋友,她亲吻了那个孩子。当然,也可能是她编造了这个故事在彰显自己的英勇,尽管如此,还是有些评论认为她真心相信自己的故事。
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也曾回忆起自己在二战时的英勇行为,而这些行为实际上取材于老电影。他甚至认为自己参与了诺曼底登陆和解放纳粹死亡集中营。但是后来,他又说自己的一些冒险故事并不真实,他和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可能我看了太多战争电影了,有时候把电影里面的英雄人物的行为和我自己的现实生活混在一起。”
也许希拉里和里根二人都在说谎,但是善良的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在自欺欺人。威廉·冯·希佩尔(William von Hippel)和罗伯特·特里弗斯(Robert Trivers)认为:自欺欺人能力的进化发展正是由于它使得人类的谎言不再容易被戳穿。故意说出的谎话很容易被戳穿,尤其当说谎的人和听众非常熟悉时——而测谎仪不太管用就是因为它们并不了解说谎者的一些特质。想要知道朋友是否说谎很容易,因为我们能看出一些不自然的犹豫和不寻常的过度掩饰,可是想要避免被花言巧语的陌生人蒙骗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是,如果说谎的人相信谎言是真的,并且和说真话一样平静地说出谎言,那么说谎人和听众都无法辨认真假。人们可能会相信他们伪记忆里的事件真实发生过,然后在脑海里创造更多的关于该事件的生动情景。
无论如何,如果所有的记忆都是准确的,并且被准确地描述出,生活也许会很单调无趣。已故的认知心理学大师乌尔里克·奈瑟尔(Ulric Neisser)认为,记忆并不像回放磁带或者欣赏图画,它更像讲故事。而记忆的故事经常会直指过去,同样也会引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