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心理学大师乌尔里克·奈瑟尔认为,记忆并不像回放磁带或者欣赏图画,它更像讲故事。而记忆的故事经常会直指过去,同样也会引向未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所有的走神都取决于我们的记忆。没有记忆,思想将无处漫游。记忆为联想提供了素材,从而赋予了我们回顾过去、构建未来、产生想象的能力。哪怕再混乱的梦境,也是把记忆中的人物、地点、事件、胜利、失败杂乱地、奇怪地组合在一起。想要探究走神的真相,我们需要先研究一下记忆是怎样运作的。
记忆的构造并不简单,它至少包含三层结构,最基础的一层是我们习得的技能。走路、说话、骑车、弹钢琴、打网球、用智能手机发信息——这些都是我们自然而然就学会的技能。虽然根据人的正常生理机能,我们在幼年时期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走路,但婴幼儿时期的我们也曾花时间不断地练习这个新学会的技能。说话的能力似乎也是人天生就具备的,但是我们所学会的具体语言,甚至于我们所用的特定发音方式,都是来源于大量说话后的经验积累。世界上的语言有7000多种,包含着各不相同的发音规则,而我们每个人都牢牢地学会其中的某一种或者某两种。就算看上去差不多的两种语言,细究其内里,也竟有天壤之别 [3] ,甚至于随着孩子进入青少年阶段,父母会发现越来越听不懂孩子们在说些什么。
一旦学会,我们就会一直拥有某种技能。尽管高龄和关节炎最终会改变我们的身体状况,但我们始终不会忘了怎么骑车。但是,我们也可能失去一些技能,特别是那种年纪大了之后才学会的。我曾经陪着我四岁的儿子去学习竖笛,并且当时吹奏得还不错,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连一个指法都想不起来。随着我们慢慢变老,我们的语言能力也会减退,想不起来的词也会越来越多。在童年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学会任何语言,可是成年后我们学习外语会十分吃力,特别是那些和我们母语的语法规则完全不同的外语,想要学会更是难上加难。我看着少年们用智能手机发送信息,大拇指在小小的字母键盘上翻飞,深深觉得这是一项我永远都不可能学会的技能。
有些技能会出现在我们走神的大脑中,尽管在现实中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些技能,但在白日梦中,我们又重新获得了它们。我有时会幻想自己在打壁球或者曲棍球,带着岁月沉淀的熟练,但在现实中这些运动已经离我而去。看橄榄球赛时我会幻想自己从对方选手的人堆缝隙中挤出,带球得分,可这些现在都仅仅是幻想。走神幻想的一个好处就是我们可以在脑海里恢复一些不再具备的技能。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也会变得不快乐,正如上一章提到的那样,我们突然被打断,迅速被拉回现实,有种幻想突然被夺走的感觉。
记忆的第二个层面是知识,也就是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的集合。我们的知识是以百科全书和字典的结合体形式存在的,这同时也是一个体积巨大的存储系统。首先,这个系统包含了我们所知道的所有字词和它们的意思。本书的读者应该都拥有大概50000词的词汇量,我们认识并且在日常对话中使用的物品名、人名、动作、数量等等加起来也差不多是这些了。我们知道很多地名——城市、海滩、滑雪道、常去的咖啡厅。我们认识老师教给我们的一些术语——变格、拉丁语名词、水的沸点、光合作用的原理。人们将自己所知道的知识写成一本本的书籍,就像我现在正在努力做的事一样。
我们还了解身边人的很多信息。比如他们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儿、有什么习惯、他们的网球打得如何、玩牌的时候会不会作弊,等等。我们甚至还会了解点儿自己——当然都是一些粉饰过的信息,和别人对我们的了解不太一样。当诗人爱德华·李尔(EdwardLear)在诗中描述自己时,他写出的也许是真相。
认识李尔先生真开心,
他写出了如此多的诗句。
有人说他脾气差又怪,
但也有人说他并不坏。
他思想实际、为人挑剔,
他的鼻子大得出奇。
他的长相多少让人害怕,
他的胡子十分像假发。
这首诗的后面也延续着这几句的风格,毫无疑问,既包含事实,又包含着诗人的遐想。
我们的大部分知识结构都是持续且稳定的,但我们也会忘记一些事实。我们的大部分知识都是在学校里学的,可是高中和大学的知识现在你又能记得多少?你可能以为没多少。不过,当你的孩子开始念书、需要你辅导的时候,这些知识又会一点点回来,比如牛顿的运动定律或者法国大革命的日期。虽然我们早期学到的知识可能会消失无踪,但我们的知识量依然庞大,这正是人类与众不同的标志。希腊诗人阿尔齐洛科斯(Archilochus)曾说过一段著名的话:“狐狸知道所有的事,而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但是我们人类远超他们——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记忆的第三层是关于我们生活中特定事件的记忆,这一层被大家称作情景记忆。正是在情景记忆中我们才会用到“记起”这个词,而“记起”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大脑走神的一种形式。上文所说的知识是一种基本稳定且能为我们提供信息的系统,“记起”的内容和知识不同,它更像是过去的动态情景重现。由于我们记得的事情基本上都很主观,因此这些事情就组成了我们所理解的“自我”。我们所知道的大部分事实都是和别人共享的、一致的,可是我们的情景记忆却是各不相同的。
虽然我们会逐渐忘记一些技能,我们曾经拥有的知识偶尔也会消失不见,但在记忆的三个层面里最不易保存的还是情景记忆。相比我们生活的时间之长和内容之复杂,我们能记得的只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中很少的一部分。捷克流亡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rKundera)在他的小说《无知》(Ignorance)中写道:
我们实际生活的时间长度与这段生活映射在我们记忆中的时间长度存在着某种比率,这种比率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特质。从没有人试图去计算这个比率,也不存在任何计算方法,然而我敢信心十足地说:记忆的长度只是实际生活的百万分之一都不到,甚至于只有一亿分之一。简单地说,我们的记忆只是实际生活极其微量的一小部分,这一事实也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特质。如果有人可以记住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如果他能够随时记起过去的任何片段,那他绝非人类,无论他的爱、友谊还是他的愤怒、宽恕力和复仇心都与我们人类截然不同。
好吧,他的确有点夸张。按照他的说法,如果以一亿分之一来计算,在整个一生里难道我们只能记住大约15分钟的生活内容?我们大部分人应该都能记得更多吧。
如果存在外界压力要我们尽可能多地回忆,我们也能够从过去的记忆中多提取出一些情景片段。在我的同事唐娜·露丝·艾迪斯(DonnaRose Addis)负责的实验室里,我们从一款名叫《妙探寻凶》的桌游里获得了灵感。在这款桌游中,参与者彼此竞争,看谁能最快找出凶手、凶器和案发地点——比如教士格林、烛台、台球室。在实验中,我们让被测试者从过去的经历中回忆起大概100个情景片段,每一个情景片段都要包含一个人物、一件器具和一个地点。后来我们将这些人物、器具、地点打乱,让被测试者生成新的情景片段,被测试者不费什么力气就回想出了数量相当的情景片段。事实上,当我们聚精会神去回忆时,可以回忆起过去的很多事情,甚至可以将我们人生中某段值得回忆的经历写成传记。但是,关于我们所遗忘了的大量事件,我们一无所知,因为我们的确已经将那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就是为什么有时我们翻看自己的旧照片,发现有些照片上的景象如此陌生,好像在看别人的照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