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在成年后开始信仰某种宗教,其狂热程度不比天生信教的人小。人们会说:那个人有着“皈依者的热忱”。这种说法恰到好处地描绘了我对自由技艺[1] 的感受。这是因为,起初我并不是学自由技艺的,我毕业于凭借理工科闻名遐迩的匹兹堡卡内基梅隆大学。
我本人既不是工程师,也不是科学家,但我身边有许多工程师朋友,他们对握手这些社交礼仪和“模糊”的论述总是很不耐烦,认为自然界不会容忍误差或者不近完美的假设,这些都是我在大学期间所了解到的。他们的这些想法对于培养严谨思维是非常有益的,但同时也有一些弱点,因为有些事情是工程师和科学家无法做好的,有些问题也是他们在有意规避的。随后我在斯坦福学习新闻专业,发现这一专业也有其典型的弱点。我很快发现自己讨厌在探讨某个主题时依附于和“专家”的简短对话,相反我更喜欢自己在图书馆里研究某个主题, 竭力找到复杂的真相,而不是对事实强行进行压缩,使其能够套上几个有限的叙事模板中的一个。于是,我离开了新闻专业,转而到了学术圈,首先师从密苏里大学的约翰·迈尔斯·弗利教授研究口传文学,随后,我在芝加哥洛约拉大学艾伦·J. 弗兰岑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有关中古英语的博士研究工作。在十一年的高等教育生涯里,我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所以工科著称的学校学习过,这所大学被称为“泛常春藤”菁英学府,同时也是一所位于城市里的罗马天主教会学校。对于那所独具一格的学府, 有一个校区我从未进去过,那就是规模很小的人文学院。
然而,到马萨诸塞州惠顿学院应聘工作时,刚到那里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意识到: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苦苦找寻的学习环境。在惠顿学院,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在关注文学、艺术、哲学和科学。对于这个世界、生活在其中的芸芸众生、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及所有这些事物之间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惠顿学院的师生们在寻求一种统一的理解。他们相信一定存在这样一个能解释万物的形而上的终极理论。
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二十年后,我仍怀着当时的初心,怀着皈依者的热忱,进而成为人文精神的传道者,因为我始终相信,这些学科对于工作和生活的成功是至关重要的,自由技艺必然是开启成就和幸福的金钥匙。然而,热情本身并不能让人信服。事实上,当一个人言谈之间流露出过多的情感时,那恰恰说明你不应该相信那个人,因为对方也许过多地依赖情感而不够理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前言中尝试把我的情感设定在教育之旅的情境中。对于我的教育历程,我最终认识到:每一个学科的教育最终都是在学习有效的思考方式。对比其他培养有效思考方式的途径,最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自由技艺在这方面价值尤其之大。刚看这本书时,也许你会觉得我对自由技艺的拥护过激了,甚至怀疑我的这种说法,是因为我的生计有赖于那样一些人们,他们认为自由技艺很重要进而付钱给我,让我来教他们的孩子。然而,读到最后,你会发现:无论怎样,我都明白了自由技艺的价值。说到这里,我要承认有一些相反的言论起初会很有说服力。我在卡内基梅隆的许多朋友都成了非常成功的工程师和商人,他们不止一次说过,英语和其他文科比较“肤浅”。他们说得太轻松了。在文科课堂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理工科则需要严谨的逻辑。在商业领域、政府机关(和工程类院校) ,也有许多人认为,自由技艺是一种奢侈,因为其教育费用很高,却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回报。因此,相对而言,对于自由技艺的投入是对时间和资源的浪费,还不如将其投入到可以马上带来物质利益的其他学科 (科学、工程和医学) 。 还有一种很有说服力的观点,在当代美国,自由技艺下的一些传统学科都已经被某些党派政治取代了,如果不是党派政治,换作其他政治或者根本没有政治,人们的日子还会好过些。
我们应该很严肃地对待这些批评。尽管像我们这些靠教自由技艺来谋生的人也许还对这些批评抱有各种幻想,但这些批评不是“雅虎”[2] 或者某些傻瓜杜撰出来的,而是那些才智超群的人给出的。诚然,针对自由技艺最强有力的批评,恰恰来自于那些曾经是重要教育研究机构的人,因而他们才知道自由技艺教学和研究真正的运作机制是怎样的。所有的这些批评也因此统统命中要害,值得我们审慎地回答,而不是由我们一概地予以反驳。因此,在这本书里,我也将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希望沿袭自由技艺最好的传统,针对自由技艺是如何兴起与发展的,以及在当今世界,自由技艺如何发挥作用这些问题,逐步构建人们的理解。最后,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这些批评中收获良多,认真地看待这些批评,并回应他们找到的问题,我们就能构建更加强大、更加有用的自由技艺传统。
除此以外,我们还将在本书尾声详尽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即“自由技艺究竟对什么有益”。对此,我现在就可以给出一个简短的答案:自由技艺教人们如何思考,进而如何解决复杂问题,这类问题极其重要,但以我们当前的知识储备,使用特定学科的方法又不能轻易地解决。 学会如何思考,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学会区分断言与论证,给出某些断言的人事实上是在说“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而论证是指,你通过逐步推理和给出论据得出的结论。虽然我对自由技艺的价值的言论,迄今为止,也是个断言,但随着论述进一步展开,我会给出证据并解释我的推理过程,这一断言就会变成论证。
像这样一个展开了的论证,首先需要做一个计划,即组织材料的框架,我认为,最好要预先告诉读者你的论述要进行到哪一步,因为这样做的话,从一开始,每一条论据的作用就是显而易见的。这本书的行文计划是这样的:第一章,介绍自由技艺的背景,了解自由技艺起源于哪里,其最终如何发展成了今天的形式,哪类学科归属于自由技艺的范畴。这一追溯其发展史的讨论将一直延续到第二章,但会出现一个转折,因为我们将探讨我们今天所谓的理科是如何从文理学科中分离出来的。我们将尝试解释分离发生的原因,也将知道理科的独立对于文理学科范畴下剩下的那些学科有着怎样的意义。第三章中,我们将审视,随着一些学科被某些特定的群体有目的的使用,文理学科为什么会进化。的确,英语“Liberal” (自由的) 一词来自拉丁语liber,意思是“free” (自由的) ,其不仅仅意指“不是奴隶”,还指“统治其他人的人”。教授孩子自由技艺的人希望这些学科能够帮助孩子们去统治他人,他们这样想的确有些道理。第四章将超越上一章的“统治”,转而研究自由技艺能否让你成为更好的人,也许更加重要的是,自由技艺能否让其他人成为更好的人。自由技艺所使用的一些方法确实能够提升个体和其所在的社会群体,就是第五章要讨论的重点,我们将看到自由技艺是如何帮助人们解决复杂的、棘手的、不明朗的问题的,以及自由技艺是如何保存和传承文化的,文化也是帮助人们解决棘手的、不明确的问题的诸多途径之一。
我们将在第六章进行案例分析,来看一看自由技艺如何处理特别复杂且又让人困惑的人类文化的某一面:伟大的古英语叙事长诗《贝奥武夫》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一直都是许多学科深入研究的重点。《贝奥武夫》研究是我最了解的自由技艺下的一个分支,因此我可以更好地解释,不同的学科是如何相互发生作用,进而帮助我们理解复杂、混乱且模糊不清但美丽的事物的,我们将了解自由技艺是如何从繁杂混乱中产出知识的。
在进行了论证并用案例分析验证结论之后,我们将转向自由技艺存在的问题和弱点。在第七章,我将针对自由技艺给出我自己的批判。在第八章,我将介绍其他人的批判并向读者展示我是如何回应这些批判的。最后一章将为自由技艺辩护并歌颂其影响深远的优秀传统,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与其他人类文化并行发展,我相信,只要这个宇宙有人类存在,人文精神的传统就是宝贵的。
[1] 请注意,这里讨论的“自由技艺”,将集中于西方文化中这些学科的历史和发展,主要讨论过去2500年间欧洲、北非和北美的自由技艺。当然,如果能把这本书的论证与对于高度复杂的东方文化传统中那些相似的学科所做的类似分析结合起来——包括中国、日本和印度的文化传统,将会非常有用,但这样的工作就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也许,研究那些传统的学者们会受到些启发,进而创建这样一个综合性分析,就会为人类文化的研究工作做出巨大的贡献。
[2] “雅虎”(Yahoo)一词是由18世纪的讽刺作家乔纳森·史密斯杜撰的,在他的小说《格列佛游记》中,他把这个词作为一个想象出来的野蛮物种的名字(显而易见,他指的是人类),这一物种必须为被称为“Houyhnhnms”的智慧之马做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