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这一讲中,主题是表达。于是,我们现在要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人类是怎样把与世界的简单联系建构为表达的手段。这个例子就是语言。它是人类的独创性胜利,甚至超越了现代科技的复杂程度。语言讲述了延绵数万年的广泛智慧。在视力和听力两者中,听力较先在语言中发展起来,这一点很有意思。手势语言可能存在过,也有一些朦胧的证据。但是,手势语言有一个大弱点:人们使用它时,其他很多事就办不了了。但当我们发出声音时,四肢是可以自由活动的,这是声音的优势。
但是,我们不自觉地依赖声音进行表达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手和臂并非人体必备的部分,没有它们我们也能存活。手和臂与身体的存在并不休戚相关。然而,发出声音时要用到肺部和喉咙。因此,讲话时,当表性的易驾驭的表达传播开来时,也激发了其机能的内在模糊感。因此,发声是有机体存在的深层经验的自然标志。
这种真实感对于表征(symbolism)的有效性至关重要。个人访谈要比留声机录音更有分量。如果五十部留声机和几千张录音唱片能够取代大学的教员,那是一件多么节约的事情呀!实际上,我们或许会以为,印刷书籍会在16世纪取代大学。但恰恰相反,16世纪和17世纪是高等教育机构最蓬勃发展的时期。真实感永远不会仅仅依靠感受材料(无论是听觉或视觉材料)而得到充分延续。存在的联系性是理解的本质。
语言具备两大功能:与他人交谈和与自己交谈。后者经常被忽略,因此我们先来谈它。语言是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的表达,是感受材料在当下的再现,这种材料与过去的真实紧密相连。因此,借由明确的感受材料,过去的经验在当下被清晰呈现。依照此种方式,语言赋予了我们一份能够清晰表达的记忆,是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的一种表达。
其次,借由一种共同语言,通过接收说话者的连贯句子,听者过去的蕴含于词语中的碎片化体验能够重组成一个崭新的想象体验。因此,在语言的两大功能中,即时的想象体验都能够获得极大的丰富,附有一种现实感,或者说可能的现实感。
当我们考察语言的内容,也就是语言所表征的经验时也应当注意到,它与对感受材料的抽象是截然不同的。语言的意义预设现实事件之间存在具体关系并互为因果。大部分句子,特别是记录较简单经验的句子中,都有一种笛卡尔在《形而上学的沉思》中所说的“客观实在”(Realitas Objectiva)。
例如,细想一下本讲开头提到的日常例子:一个人发火了,把邻居打倒在地。我们每个人对于这个场景都会勾勒出一幅形象化的图景想象。但是,我们思维的本质不是想象感受材料的不断变化。一个事件能够以千百种方式形成感觉模式:既可在白天,也可在夜晚;既可在大街上,也可在家里。人们对胜利和失败的感受千差万别,说不上哪一个就是正确的。然而,这些模糊感受材料纵然模糊,其所蕴含的事件的持续变化过程是确定的,愤怒之人的拳头完全扰乱了被打者稳定的身体机能。确定下来的不是感受材料的不断变化,而是作为愤怒之人表达结果的身体倒地。
愤怒无疑也会影响这个人自己的身体机能。通过显微镜进行细致的生理学检查,观察者能获得许多视觉感受材料。我们再一次回想一下由“把别人打倒的人”这个观念产生的多种感觉图像。是什么将这些图像捆绑在一起的呢?图像本身不过是视觉材料的组成部分。这些材料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整体,就在于它们被统合在了一个现实世界中的过程里。
从这里的例子里能够看出,由同一行为产生的不同感觉经验是具有统一性的,即存在于个别行为中的统一性。我们可以通过各种语言,也可以依赖视觉和听觉等感受材料的不同转化来进行描述和解释,但是这些方式都指的是同一行为。这个行为也可能不是纯物理性的。英雄主义、勇气、爱恨情仇,它们都可能是过往事物的特征。
语言的本质在于,它利用了经验中那些最容易从意识中抽象出来、最容易在经验中再现的因素。经过人类的长期使用,这些因素与其含义产生联结,包含了大量各种人类经验。每种语言都传承着一种历史传统。每种语言都是其社会体系的文明式表达。语言是表达的系统化。
在所有表达思维的方式中,语言无疑是最重要的。人们甚至会认为,语言即是思维,思维即是语言。因此,一个句子就是一种思维。有许多学术著作都预设了这一理论,更有不少学术著作直接去阐发它。
如果采纳了语言的这种极端理论,那么就很难理解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和同种语言中不同句子的转述何以可能。如果一个句子就是一种思维,那么另一句话就是另一种思维。诚然,没有翻译是完美的。但是,如果没有任何一个词、音节、语序是相通的,又如何实现这种不完美的翻译呢?如果求助于语法,那么你就依赖于词语、音节、语序背后潜藏的意义。有的时候,想找到恰当表达自身观念的词汇很难。如果词语和词序都内在于观念,那又怎么会觉得费力呢?那样的话,费力的就会是把握观念了;但是,我们都能意识到,找不到合适语言的词汇是存在的。
那么,姑且承认语言不是思维的本质。但这个结论必须加上谨慎的限定。如果没有语言,思维的留存、调用、与其他思维交织形成更高级的复杂体、思维之间的交流都会受到极大限制。人类文明是语言的自然结果,而语言又是文明进步的产物。语言使思维的自由成为可能:我们因此从心情和环境的即时性束缚中摆脱出来。毫不意外,作为我们西方自由概念的鼻祖,雅典人乐于运用一门具有细致变化的发达语言。
否认语言是思维的本质,并不意味着思维可以和那些与语言相协调的活动割裂开来。这些活动不妨称为思维的表达。当这些活动满足一定条件时,它们就被称为语言。这几讲的整体主题是讨论思维与其表达活动之间互为依存的关系。
这些活动,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身体上的,都比思维要古老。当思维尚处在萌芽期时,这些活动就已经为我们的祖先所有。思维是自身并发(concurrent)活动的产物;因此,一经产生,它就会调整和适应这些活动。脱离所有表达的单纯思维是学者虚构出来的一种理论。在他们看来,一种思维就是一种激发模式。它如一块被扔进池塘的石头,会激起存在的涟漪。但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因为我们应该认为,涟漪在激发投石入水这个行为上也起到了作用。涟漪释放了思维,而思维使涟漪增强和转化。为了理解思维的本质,我们必须探究思维与产生思维的涟漪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