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抑郁症的研究一直关注的就是上面最后一个子群,即那些难以保持积极情绪的人。抑郁症一般被视为一种情绪障碍或者心境障碍,但吊诡的是,鲜有研究真正围绕抑郁症患者的情绪处理展开。我以为,这反映了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中间的一种“不归我管”的心态。精神病学仅仅研究异常情绪。(更具体来讲,精神病学仅仅研究消极情绪。)心理学要研究正常情绪,但研究正常情绪的心理学家极少与精神病理学家交流。因此,关于积极情绪的产生和保持机制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异常,心理学家的研究极少。而那正是我的研究兴趣所在。
第4章曾经谈到,在早先的一项研究中,我们曾经分别请抑郁症患者和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观看一段旨在唤起快乐情绪的视频。[94]这些视频是喜剧影片中的片段,长约一两分钟。抑郁症患者的积极情绪——快乐、满足、热情——在五分制下的平均得分,在刚看完这些视频之后,可以与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持平。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抑郁症患者显示出了与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相同的积极情绪能力。
多年之后,这个我当时认为异常的结论仍然让我感到困扰,于是我重新检查了这项研究的原始数据。当时,我对情绪风格的研究已经发现,人们保持积极情绪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态度维度。生活态度维度的一个极端是“积极”型的人,他们能够让快乐的火焰持续燃烧下去,就好像从事户外野营训练的童子军队员小心看护余烬上的残火一样;另一个极端是“消极”型的人,他们的快乐之火会很快燃尽,仿佛被倾盆大雨忽然浇灭。于是我对先前的数据进行了更加仔细的检查,尤其注意了摄像头所记录的实验参与者的面部表情,实验参与者每个时点的情绪状态都可以从面部表情中反映出来。这一次我发现,尽管抑郁症患者在观看喜剧视频的时候显示出了快乐的表情,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事情——他们脸上出现的积极情绪表情会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不会像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那样持续一段时间。
德布拉(Debra)是参加我们研究的一位抑郁症患者。她曾经向我们讲述自己在一位好友家里举行的晚宴派对上的感受,这让我们对抑郁症患者难以保持积极情绪的特点有了更好的理解。德布拉告诉我,当她刚到朋友家,跟朋友问好的时候,她的确一下子感到很开心。但是当所有人都入座就餐的时候,她的感受开始出现了变化:一开始的开心消失了,她感到抑郁症的暗黑深渊向她张开了大嘴。主菜上来的时候,她已经胃口全无,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去。不管是其他参加派对的人还是桌上的餐点,都无法让她提起任何兴致,她恨不得赶快冲出去,逃离这场派对。
当德布拉的情绪在经历这样的结构性变化的时候,她的大脑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在第4章中提到,在晚近的一项实验中,抑郁症患者和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在我们的引导下进行了所谓的“认知重评”(cognitive reappraisal)[95]——通过对某种刺激(我们请实验参与者观看了能让人产生幸福感的照片)展开想象而强化其造成的情绪反应。比方说,在实验参与者看了那些令人愉悦的照片之后,我们会请他们想象照片中的欢乐场景就发生在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至爱亲朋身上。如果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孩在满面春光的母亲怀里咧嘴笑的照片,我们会请实验参与者想象他们自己或他们的至亲也身处照片之中。一旦他们熟悉了认知重评,我们会将实验参与者送进核磁共振扫描仪的管道中,通过投影仪向他们放映72张令人愉悦的照片(一次放一张),然后授意他们通过认知来强化自己的情绪反应。
在这个照片放映过程的前半段,当抑郁症患者与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试图通过认知来强化他们对照片的情绪回应的时候,他们的大脑几乎出现了相同的反应。抑郁症患者和健康人的伏隔核——影响着我们的积极情绪与动机的大脑区域——都变得更活跃。伏隔核中散布着两种神经递质的受体:多巴胺和内源性阿片,前者能够让人产生完成目标、获取回报的激励,而后者是能让人产生快感等积极情绪的分子。不过,当幻灯片放映到后半段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继续显示出了较高的伏隔核活跃水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反应其实还有所增加,似乎在他们对自己的愉快感受进行加强之后,这种愉悦感进入了一个自我强化的正反馈循环。但是抑郁症患者的伏隔核活跃程度在照片放映到后半段的时候出现了显著的下降。他们跟德布拉一样,无法保持自己的积极情绪。当德布拉在晚宴派对上最初的愉快感和参与感很快变得所剩无几时,她的大脑中正是出现了这样的变化——伏隔核的活跃程度经历了“高台跳水”。
参与我们研究的抑郁症患者也同德布拉一样,体验了伏隔核活跃水平陡降所带来的后果。我们请他们通过打分来告诉我们“高兴”“有精神”“兴奋”“自豪”“有兴趣”等形容词与他们当时的心情有多符合——从完全不符合到完全符合。伏隔核的活跃水平保持得越久,人们报告的情绪就会越积极。因此这正是以无法保持积极情绪为特征的那种抑郁症产生的大脑机制:伏隔核无法保持活跃,其原因也许是伏隔核与前额皮质之间的联系出现了功能障碍。因此,一开始伏隔核立刻进入了行动状态,但很快就偃旗息鼓,积极情绪也随之逐渐消失。这恰恰是在生活态度维度上处于极端“消极”位置的人的典型特征,我们之前在第4章中对此已经有所介绍。
大脑中没有哪个区域是孤岛:不同区域之间存在大量的相互联系,尽管一些大脑区域之间的联系可能比另一些更密切。利用核磁共振成像技术,我们不但能够看出在人们完成任务的时候哪些大脑区域会变得更活跃,还能够了解不同的大脑区域在功能上的联系有多密切——只要考察两个或多个区域中核磁共振信号的相关性就行了。一般来说,如果两个大脑区域在图像上的亮度增加显示出了比其他区域更多的一致性,那么这两个区域之间很有可能就存在功能上的相互联系,其中一个区域活跃时另一个也会变得活跃。鉴于此,为了了解当人们对愉悦情绪进行认知强化(cognitive enhancement)时,大脑各区域之间在功能上有怎样的相互联系,我们利用核磁共振扫描绘制了大脑活动图谱。
我们发现,在人们对愉悦情绪进行认知强化时,位于前额皮质的一个叫做“前额中回”(middle prefrontal gyrus)的区域(该区域与制订计划以及目标导向的行为有关)与伏隔核存在非常密切的联系。换言之,当前额中回活跃的时候,伏隔核也会变得活跃。在抑郁症患者身上,不但伏隔核本身的活跃水平会下降,随着实验的进行,伏隔核与前额中回之间的联系也会逐渐减弱。最开始,这两个区域在作为对照组的健康人与抑郁症患者身上都显示出了密切的联系。之后,在健康人身上,这种联系一直持续;但在抑郁症患者身上,两者的联系逐渐减弱。据我们推测,这是因为前额中回虽仍然保持活跃,但它已经不再向伏隔核发送信号。这就好像是一对昏昏欲睡的情侣,女的不断用胳膊肘碰那个男的,怕他睡着,但到最后这个女的终于烦了,任由那个男的睡去,但她自己仍然保持清醒。
这个发现令人兴奋,因为它告诉我们:在抑郁症患者身上,伏隔核的活跃水平之所以会下降,是因为伏隔核与控制着大脑其他部位活动的前额皮质之间的联系出现了功能障碍。抑郁症患者试图刻意强化自己的积极情绪,但却事与愿违。这就好比,如果你运动皮质与肌肉之间的关键联系出现了状况,让你无法完成一次漂亮的挥杆,那么就算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将一枚高尔夫球击出球道,也只能徒呼奈何。如果前额皮质与伏隔核之间的密切联系不复存在,你就无法保持积极情绪,从而有陷入抑郁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