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验证我的推断,我跟同事们开始了一项新的研究[90]:在自闭症儿童身上观察感知面孔的神经机制的同时,我们对孩子们双眼的注视模式进行测量。我们让这些儿童戴上光导纤维眼罩,通过这副眼罩,我们可以将图片传输到他们的眼前。眼罩的里面装了一个内置的红外镭射眼动追踪系统,我们可以通过它对儿童的眼动进行监测。我们要求受试儿童完成的事情非常简单(因为我们不想为难任何一名儿童):我们会将一张面孔的照片投影到他们戴的眼罩上,停留3秒,然后我们要求受试儿童根据那张面孔是不是带有情绪而按下两个按钮中的一个。杜兴的研究告诉我们,要做出这样一个判断,这些儿童一定会去看脸孔上的眼部区域。
坐在核磁共振扫描仪的控制室里,看着监控数据的不断传入,会让人谦卑。一如早先的研究,与作为对照组的非自闭症儿童相比,自闭症儿童在这个测试上的表现要差很多。自闭症儿童为面孔分类的正确率为85%,而正常儿童则达到了98%。(85%可能听上去挺高,但各位不要忘了,只要能够来参加这项实验,这些儿童的自闭症就不可能太严重,因为他们至少能够举止正常地来到我们的实验室,至少能够与陌生人展开足够多的交流并依照后者的指令行事,至少能够忍受逼仄的空间与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内巨大的工作噪声。)自闭症儿童还表现出了较低的梭状回激活水平,这一点与其他研究的发现一致。
但我们还有更值得注意的发现。当眼罩上出现面孔的时候——有些带有情绪,有些没有——我观察了这些儿童的眼动路径。我发现有许多儿童根本就没有看那些面孔的眼睛。在收集到全部30名自闭症儿童的数据之后,我们对他们的眼动记录进行了更系统的分析。结果表明,与发育正常的儿童相比,自闭症儿童注视照片中面孔眼睛的时间平均少了20%。只要我们考虑到这一点,自闭症儿童与正常儿童大脑梭状区激活水平的几乎所有差异就都可以得到解释。自闭症儿童的大脑梭状区并无任何问题。它在自闭症儿童身上如此静寂并不是因为它有任何缺陷,而是因为它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而之所以没有接收到信号又是因为孩子们将视线从照片中人的面孔尤其是双眼上移走了。
传统智慧认为,自闭症患者具有先天的神经学缺陷,无法正常地辨别面孔。我们上面的重要发现对这种观点提出了质疑。接下来,另一个更重要的发现浮出了水面。在面孔感知测试的过程中,自闭症儿童大脑中还有一个区域的活动与发育正常的儿童不同:自闭症儿童的杏仁核更加活跃。读者可能还记得,杏仁核对情绪能力的学习至关重要,它还是恐惧和焦虑回路中的一个关键结构——杏仁核负责感知周遭环境中的危险。许多无法直视照片中面孔(更不用说真人的脸孔)的自闭症儿童都有极高的杏仁核活动水平。看到别人的脸孔时——即便只是转瞬即逝,如我们实验中那样——自闭症儿童的杏仁核会变得过于活跃,这意味着他们当时感到极其不安,甚至是害怕,换言之,当与他人的目光相会时,自闭症儿童的大脑和身体会被他们所认为的危险信号所淹没。面对这样的袭击,他们除了将视线移开别无办法。的确如此,当孩子们将视线从脸部区域挪走时(这将会被眼动追踪系统一一记录在案)杏仁核的活跃程度出现了下降。这告诉我们,视线回避是自闭症儿童控制情绪的策略——那会让他们平静下来,焦虑与恐惧情绪会得到缓解。回避他人的视线可以缓和让自闭症儿童感到如此危险的社交刺激。
如果真如上面的研究结论,杏仁核过于活跃令人不适,而且会被大脑理解为某种危险存在的信号,那么陌生人甚至家人脸上并无恶意的表情很有可能也会被自闭症儿童视为某种威胁和危险。我猜自闭症儿童只是在幼年时偶然发现了回避视线的办法。看到别人的脸孔让他们感到焦虑,但他们发现只要将视线移开,焦虑就能得到缓解甚至避免。
但这只是饮鸩止渴。作为将视线移开的后果,他们会错过别人脸上尤其是眼睛传达的重要的社交信息。这一点得到了迈克(Mike)的确认,15岁的迈克是参加我们实验的一名自闭症患者。他对我们的研究有着强烈的好奇,渴望更多地了解研究结果。迈克做完核磁共振扫描之后,我邀请他参加我主持的一个研究生研讨课,请他来跟研究生们现身说法谈一谈自闭症。他欣然应允。12名学生、迈克还有我围坐在一个桌子周围。我向迈克提出了一些关于目光接触的问题。迈克用令人酸楚的语言向我们描述了因为没有直视别人的脸,他曾遭遇过怎样的问题和嘲笑。迈克在跟他的同学说话的时候并不会去看对方的眼睛,所以其他学生就认为他根本不理睬他们。但迈克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他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别人的脸尤其是眼睛,他都会感到非常恐惧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