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闭症的兴趣要归功于小女阿梅利。刚出生没多久,阿梅利就开始关注身边的人,也喜欢与人打交道。阿梅利的这个性格特质在她念高中的时候已经显露无疑——她当时已经在做家教,她的学生是一名叫做莫莉(Molly)的11岁自闭症女孩,阿梅利教她如何准备犹太教的受戒礼受戒礼在犹太男孩13岁生日或女孩12岁生日过后的第一个安息日(星期六)举行。——译者注。除了帮莫莉辅导希伯来语,阿梅利还是她的一个重要的社会交往对象。出席莫莉的受戒礼的时候,我才了解到她能够毫无畏惧地站在教堂里的所有教众面前吟诵祷文和犹太律法,阿梅利功不可没。这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对于自闭症的经典描述包含了三类症状。首先是社交障碍,比如,自闭症患者会回避目光交流,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经常也不会应声,而且往往对他人的感受无动于衷。自闭症患者的第二类症状是交流问题,一些自闭症患者少言寡语,他们说话的语调和节奏也比较奇怪,会重复一些他们自己也不知所谓的词语,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开始交谈。第三类症状指的是会重复一些刻板行为(比如摆手、摇晃),或者出现一些模式化或者仪式化的行为,比如在每餐开始之前一定要先喝一口牛奶,或者一定要在主菜吃完之后才开始吃配菜,等等。
现代的研究已经将自闭症的定义拓展,提出了“泛自闭症”的概念。也就是说,对自闭症三类症状中的每一种来说,其严重程度都有一个很大的变动范围。一些被诊断为泛自闭症患者的儿童只是不善于目光交流,另外说话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显得有些异常。而另一些自闭症儿童在有人触摸他们、跟他们说话,或者试图跟他们进行目光交流的时候,他们会受到惊吓而勃然大怒,让旁人望而生畏。对另一些自闭症儿童来说,最显著的症状是他们会一直凝视着玩具的某一个部分,比如一辆玩具卡车的轮子。因此,泛自闭症人群既包括那些能够很好地融入社会的人,包括著名的动物行为学家(animal behaviorist)坦普尔·格兰丁(Temple Grandin),也包括一些不能说话、无法念书、随时需要有人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过,无论属于哪一种,泛自闭症患者的社会互动和交流能力都存在某些缺陷。
当阿梅利与莫莉在我们家餐厅上课的时候,我留意到了莫莉的一个重要特征:她跟人缺少目光交流。我能肯定莫莉在听阿梅利说什么,因为当阿梅利让她大声念出几行犹太律法中的原文时,她显然就照做了。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阿梅利。这让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缺乏目光交流能否为我们打开一扇了解自闭症根源的窗口,它能否告诉我们自闭症背后的根源与我们所熟知的自闭症患者的社交障碍(比如不容易听懂反讽、挖苦与幽默)有怎样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打过交道的自闭症儿童越来越多,我发现不管病情是轻微还是严重,所有的自闭症儿童都有躲避他人目光的症状。
阿梅利给莫莉上受戒礼辅导课是1999年的事,当时我已经提出了情绪风格理论,已经把社交直觉暂定为情绪风格的六个维度之一。我忽然想到,社交直觉迟钝有可能正是逃避目光交流的后果之一。这是因为,我们所传达的社交信号中有许多都是由眼睛发出的。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得以判断对方是兴致勃勃,还是兴味索然,是惊奇,还是开心,抑或信任。伟大的法国解剖学家杜兴——我们在本书第2章中曾经提及此人——就指出过这一点。眼睛周围的肌肉会表露我们的真实情绪,所以这一面部区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非常关键。在我早先关于情绪的研究中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被我们请来纽约州立大学帕切斯分校的志愿者们在我的实验室里观看搞笑视频的时候,伴随着他们的大脑活动模式,志愿者的脸上会出现特有的眼肌运动(眼角起皱)。这些研究发现:一个人真的感到高兴的时候(此时的微笑会让眼角起皱纹[88])他的左脑前额区的活动会出现尖峰脉冲;而强装笑颜(眼角没有出现皱纹)则不会伴随着左前额活动的尖峰脉冲。这项研究告诉我们,只有通过观察眼睛,才能够确切判断一个人是否正处于积极情绪之中。
看到莫莉无法直视阿梅利的眼睛,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上面这些研究。考虑到目光躲避在患有泛自闭症的成人与儿童中间是如此普遍,我意识到这些患者必定错过了关于人们情绪状态的重要线索。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人们开玩笑的反话的真实意思,比如,“什么,只考了98分?你恐怕没有认真备考吧?”与“1克拉的翡翠戒指?原来你那么不在乎我们的纪念日啊!”这两句话的真实含义与字面上的意思恰好相反:你学习真是用功,考得好棒;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有价值的礼物。自闭症患者出现社交困难其实不足为奇——他们无法了解别人的感受,无法理解别人语言和行为的含义。我推测,这种社交和情绪上的盲视也许并非如习见所认为的那样,是由大脑处理情绪的特定缺陷所导致的。相反,也许那只是因为自闭症患者与别人没有目光交流而已。就算一个人没有患上自闭症,如果他一天到晚都不去看同事和友伴的眼睛,他也会错过各种社交和情绪的线索,他同样会被周遭的社交环境搞得不知所措。也就是说,如果自闭症患者能够尝试学会与别人进行目光交流,学会消除这个过程中的焦虑不安,那么他们在社交和情绪上的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不过,上面这一点并没有得到专家们的一致同意。有几项研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闭症儿童的梭状回(梭状回是一簇神经元,位于大脑后部的视觉皮质)可能存在根本性的异常。[89]1997年科学家发现,大脑中有一个区域专门负责感知人的面孔——不是用来感知树木、家具、食物,也不是用来感知人身体的其他部位。这一结论是不难理解的,因为面孔在人类以及其他灵长类动物(2009年的一项研究发现,黑猩猩的大脑中也有梭状回)的社交生活中是如此重要。然而,后续研究发现,梭状回并非专门用于识别面孔,当我们感知一个自己所熟悉范畴内的物体时,梭状回就会起作用。打个比方,当车迷和观鸟专家分别看到汽车或者禽类的时候,他们的梭状回就会变得活跃。也就是说,如果向一位观鸟者出示,比方说,北美红雀、山雀、鸭和信天翁的照片,他的梭状回将会被一下子激活。这就是科学家起初误以为梭状回仅仅是用来识别面孔的原因:我们都是感知面孔的专家,我们总是会习惯性地为面孔分类(生人、友人)。研究指出,自闭症患者的梭状回是存在缺陷的。当自闭症儿童被送入核磁共振扫描仪的管道——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对他们的大脑活动进行监测——他们需要按要求完成面孔分辨任务的时候(比如说出一副面孔反映的是开心还是愤怒),此时他们梭状回的活跃程度比发育正常的儿童要低得多。
将自闭症归因于梭状回的先天缺陷,这种观点我认为是不足取的。想想吧:一群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们,他们与人打交道有很大的困难,而一群陌生人就这样把他们送入了震耳欲聋、有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危险的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还向他们发号施令,让他们完成识别面孔的任务。我觉得情况很可能是这样:这些孩子们要么会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涣散地不知道看哪儿,要么干脆就闭上双眼,等待整个酷刑的结束。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的梭状回当然会处于安静状态。自闭症儿童可能根本就没有看到投影在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天花板上的面孔——这一点科学家无从得知,因为核磁共振扫描仪管道内并无任何探测器可以对儿童双眼实际注视的位置进行监测——更别说分辨出每张脸上的情绪了。在我看来,不能因为梭状回的活跃水平低下就认为梭状回存在缺陷,那其实可能只是因为儿童并没有关注科研人员投影过来的脸孔。得出那样的结论就好像说你正值青春期的儿子没听见你叫他吃饭是因为他的听觉皮质不够活跃一样——而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正带着一个去噪隔音效果很好的耳机。活跃程度低下并不一定就是因为功能不健全,那可能只是因为缺乏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