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ntonio Damasio
译/夏夜夜夜
校对/一粒宸
原文/nautil.us/issue/56/Perspective/why-your-biology-runs-on-feelings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夏夜夜夜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利维坦立场
图源:The Cut
一直以来,我对人类的情感世界——情绪和感受都十分着迷,也花了很多年时间来对其进行研究:为什么我们有情绪和感觉,它们是如何产生的,对自我构建有何影响?对我们的善意来说,感受是催化剂还是拦路虎?在感受造成的影响背后,大脑是如何与身体合作的,它的动机又是什么?
至于我为什么钟情于感受世界,原因很简单:作为人类文化事业背后的驱动者、观察员和协调者,感受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物种,是因为我们创造了一系列令人叹为观止的工具、习俗和观念,它们共同构成了文化。文化包括艺术、哲学探索、道德体系、宗教信仰、正义、统治、经济体制和科学技术。那这一切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诞生的呢?
常见的答案通常会提及人脑的重要工具——口头语言,还有群居性强和智力超群等其他特质。对于天生享有这些特质的人类来说,感受的诞生也离不开基因层面的自然选择。我从不怀疑,智力、社交活动和语言对感受的诞生来说至关重要。此外,人类能创造出文化,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某些特定能力,并不全是自然选择和基因遗传的功劳。我的意思是,人类文化源远流长,但在文化诞生之初,只有上述能力是不够的,我们还缺少一个动机。这个动机正是感受。
图源:Notre Dame
为了理解感受的起源和构建过程,学会欣赏它对人类思维做出的贡献,我们需要以内稳态为背景对其进行分析。传统意义上,所有生物都有维持内稳态的能力,即持续不断地自动维持身体正常运转,让体内的化学和生理指标维持在适合生存的范围内。但对众多物种(当然也包括人类)来说,“内稳态”这个词的应用范围还不够广泛。
的确,人类充分利用了人体的自动控制,并从中获益良多:人体能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反应将血液中的葡萄糖含量自动控制在理想范围内,比如胰腺细胞会分泌胰岛素降低血糖含量。这些都是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发生的,我们也不需要特意进行任何干预。但除此之外,人类等众多有着复杂神经系统的物种还有一种和自动控制互补的机制,那就是感受。
在演化过程中,自然本可绕过情感,但事实恰好相反。
重点在于,感受并不是大脑虚构出的独立产物,而是身体和大脑合作,通过游离的化学分子和神经通路互动得来的。
愉快和不悦的感受分别对应积极和消极的内稳态,这点已经得到证实。内稳态良好,甚至达到理想状态时,身体上的表现就是感觉舒适、甚至愉快。反过来,源于爱情和友情的快乐也能让身体更快达到内稳态,有益健康。反例也显而易见:压力过大引发的情绪低落,会让下丘脑和脑垂体释放出减弱内稳态的化学分子,损伤血管和肌肉组织等各个身体部位。有趣的是,疾病会给维持内稳态造成负担,激活我们刚才说到的下丘脑-垂体轴,分泌导致焦虑的强啡肽分子。
这些活动构成的闭环至关重要。表面上看,心理和大脑能够影响身体机能,反之亦然,二者程度相当。实际上,二者只是人的一体两面而已。
图源:ShoutMeLoud
不管情感是否与内稳态状态相关,其变化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化学信号和相应的内脏状态都能影响正常状态下的心流(mentalflow),不管程度是强是弱。学习、回忆、注意力和想象力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完成任务的方式和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都会发生变化,不管程度微弱与否。我们很难忽视由情绪引发的细微心理变化,尤其是各种消极的变化。话虽如此,平静和缓的情绪也不该被无视。
生命活动和感受之间的联系可以追溯到人体维持内稳态的机制: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和神经系统的协作。拨开重重迷雾,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早期生命就已经能完成这种协作了。神经系统负责感知生理指标的变化,与免疫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合作,及时作出反应。
举个例子,我们受伤时一般都会感觉到疼,不管是疾病引发的内伤还是外部割伤。由疾病导致疼痛时,信号由进化史上的“前辈”C类无髓鞘神经纤维(unmyelinated C nerve fibers)进行传导,伤处可能会隐隐作痛。而如果是割伤,信号则由“较为年轻”的有髓神经纤维(myelinated fibers)传递,导致集中于创口的剧痛。
图源:Notre Dame
低级的神经系统也多少能让生物产生些感觉。
然而,不管是隐痛还是剧痛,疼痛的感觉都只是生物体内活动的一部分,而且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部分的历史还很短暂。除此之外,痛感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其实,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都参与了伤处的反应,其中包括伤口附近血管舒张和白细胞激增等炎症反应。白细胞聚集到伤处后,会释放出某些特定分子,防止感染,减轻炎症,并通过吞噬作用,即包围、吞噬并消灭病原体,来去除残留的坏死组织。伤处还会释放脑啡肽原,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分子,能分解成两种活性化合物。
图源:Reddit
这两种化合物分别为杀菌剂和阿片类镇痛剂。后者会作用于伤处周围神经末梢中的δ类阿片受体。伤处肌肤在坏死和重生的过程中会散发出很多信号,神经系统能捕捉到这些信号,逐渐完成投射,产生多层次的痛觉感受。与此同时,阿片分子会被伤处吸收,起到止痛和消炎的作用。多亏了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的合作,身体才会努力维持内稳态,保护我们不被感染,同时将受伤造成的不便降到最低。
此外,受伤还会引发相应的情绪反应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动作,比如我们说的“畏缩”其实就是肌肉收缩。此类反应和伤处的组织再生也会通过神经系统形成映射,作为整个“受伤痊愈”过程的一部分。运动性反应的映射能保证当下发生的事情不会被忽视。奇怪的是,在进化史上,这类运动性反应远在神经系统诞生之前就已经出现。一旦受伤,就算是简单的生物也会有所反应,选择是畏缩不前,逃跑,还是战斗。
图源:Intermedia GIF
简而言之,上述一系列受伤引起的人体反应:分泌杀菌和止痛的化学物质,畏缩和逃避的动作都源于身体机能和神经系统的配合,它们由来已久,有条不紊。后来在进化过程中,有神经系统的物种能对非神经事物产生映射时,这些复杂的反应才得以实现。我们口中“感觉到疼”这种心理体验正是基于这种多维映射。
因此,“感觉到疼”背后是一系列古老生理现象的集合。对于维持内稳态来说,这些生理现象的作用显而易见。认为没有神经系统的简单生命形式有痛觉,这不但没必要,而且很可能是错误的。这些物种当然也能满足产生感受所需的部分条件,但我们有理由假设,如果痛感能作为一种心理体验诞生,其主体必须有能传递这种感觉的大脑,以及能对实体和事件产生投射的神经系统。我怀疑,没有神经系统或大脑的物种也有复杂的心理活动、防卫机制和适应能力,但这些都算不上感受。神经系统诞生之日,才是感受之门开启之时,因此低级的神经系统也多少能让生物产生些感受。
作为人类文化发展的动因,感受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鱼有感受吗?“神经系统诞生之日,就是感受之门打开之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写道,“因此再低级的神经系统也能多少让生物产生些感受。”
人们经常会问,我们的感受为什么这么丰富?时而愉悦,时而不快;时而静如止水,时而波涛汹涌,这情有可原。现在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在进化史上,所有能激发感受和心理体验的生理现象出现时,一切都改变了。感受让生命更美好,不光能延年益寿,甚至还能救人性命。感受还能将内稳态和我们的心情紧密联系在一起,有助于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内稳态,条件性位置厌恶(conditioned place aversion)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此之外,感受的诞生还与人类的又一进化产物:意识,更确切地说是主体性紧密相关。
感受之所以能一直在进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很有可能是因为它赋予我们的知识极为珍贵。感受对心理活动的影响是由内而外,不可抗拒的,因为它有着非黑即白的分明属性:要么积极,要么消极;要么有益健康,要么加速死亡。除此之外,感受还能牢牢抓住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沉浸在当下发生的事情里。
这些感受的特质表明,心理体验并非源于神经组织对物体或事件的简单映射,而是来自身体现象和神经现象互相交织而成的多维映射。心理体验不是即影即有的拍立得,而是持续的过程,其背后是一系列微观层面的躯体和大脑活动。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想像,在进化的过程中,自然完全可以绕过感受,但事实却恰好相反。感受背后的基础生理化学反应一出现,就已经成了延续生命所不可或缺之物。这时只要神经系统就位,思维就诞生了。
归根结底,感受能让我们开心,也能让我们烦恼,但这并不是它们的初衷。感受是为调控生理状态而生,它为我们提供关于基准内稳态的信息,反映生活中的社交状态。同时,感受还能让我们感知需要避开的风险和危机。往好处想,它能帮我们抓住机会,将我们的行为朝着改善内稳态的方向引导,并在此过程中,帮助我们进步,让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未来更富有责任感。